萬善根本從師出(上)

或許我可以講一講,這一生走過的失敗歷程:例如我是怎樣的一個人,如何從一個很差勁的人,變得不那麼差勁。我願意跟大家分享這樣的生命歷程。如果你們覺得受用,可以把故事帶回去;如果覺得不好,也可以在離開之後忘掉它。

認識自我,探索生命

我想,就從我的童年開始講起。小時候,我生長在臺北市郊,靠近青年公園的地方。當時那還是很淳樸的郊區,我的父母也是很淳樸的都市人。我的父親是木工,他有一個特色──從來不發脾氣。從我出生一直到出家這段時間,從未見過他發脾氣;母親也是個很有愛心的人。從小父母很重視孩子的教育,尤其是基礎教育,譬如恭敬父母、友愛兄弟,所以從小我就知道:恭敬、孝順父母很重要。

小時候,我算是一個很普通的小孩。從小學到國中畢業,我都是班上第一個到校的學生。因為很習慣早起,所以很早就去上學;到了學校,有時就一個人發呆。平時也不太跟別人說話,成績也不是很好,算是平平。可是,從小我就常在心裡思考一個問題:「人活著的目的到底是為了什麼?」許多老師跟我說,人活著的目的,是為了快樂;有些老師則說,人活著的目的,是為了賺錢。每位老師說的都不一樣。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活,那時很想去探尋這個問題。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有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呢? 

這樣的問題一直跟著我到高中。高中時,慈濟功德會剛成立,所做的慈善事業在臺灣很有名。接觸慈濟功德會以後,我開始覺得,人活著的目的是為了服務人群。因此我為自己設立一個生命目標──為服務人群而活。雖然在當時,對於要如何服務人群、有沒有能力服務人群等這些問題,自己也沒有弄得很清楚。所以那時設立的生命目標其實很淺近,就認為自己的脾氣不是很好,人又不是很聰明,大概只能做個小人物吧!長大成人之後,能夠做一個好人,能夠幫助別人,就很好了。

我生命的轉捩點是在大學的時候。有一次,參加臺北一個講堂的活動,那次是日常老法師的演講。在座或許有些人不認識日常老法師,他是佛教界近幾十年來,不論在教理或是行持上,眾所推崇的一位老法師。在那場演講中,日常老法師主要講述的內容是「如何建立正確的生命方向」。這個主題很吸引我,因為從小我就在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究竟什麼是人生的方向?日常老法師說,人必須為生命選擇一條正確的路,而且一開始就必須做這樣的選擇。他說,許多人並非在年輕時選擇生命的方向,往往是等到來不及、甚至是後悔莫及的時候,才發現必須認識自己的生命。在那場演講中,日常老法師把他一生走過的歷程告訴聽眾。我記得在演講中他哭了,他說:「你們千萬不要像我這樣,到老了才知道自己這一生走了冤枉路,走錯了!」聽到這句話,我非常感動,當下決定:我一定要為自己的生命找出一條路來!從那時候起,陸陸續續聽了老法師幾次的演講,我發現他的生命格局很大,看得很長遠,就下定決心──我一定要跟著老法師好好學習!

大學畢業當完兵,我就出家了。因為我覺得,真正要學好一樣東西,如果沒有長久跟隨一個人,很認真地學習,不太可能學到精髓。日常老法師在當時的臺灣還不是很有名,但是我在接觸他的過程中,可以明顯感受到他那顆很想幫助別人的心,以及對事理精準分析的智慧與遠見。出家之後,開始了我生命中較為正式的學習歷程。

師法《四書》,實踐孝悌

日常老法師是如何引導我們學習的呢?記得我剛出家時,日常老法師就要求我們這些弟子背書。第一本背的書,就是《四書》。那時我很疑惑,我過去的概念認為,出家是來修行的,應當跟著一位高僧研讀很多經論,然後去弘法,去幫助別人。為什麼反而教我背《四書》呢?日常老法師引用《論語‧學而》篇裡的一段話:「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以及《中庸》所說的:「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他告訴我們:「如果你未來想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沒有從基礎做起,那是不可能的。」這是中國古代的教育方式。那時我心裡還是有一點疑惑,心想:這樣的教育行嗎?可是日常老法師告訴我們:「我先從四書引導你們,但是教你們背書的目的,不是單純希望你們背書,而是希望你去實踐它,去實踐孝悌的精神。」我把這些話聽進去了,接受了他的想法。 

日常老法師很慈悲。他對弟子非常好、非常關心,很用心在帶領我們。有一天他把我找去,問我說:「你想不想當我的侍者?」(侍者就是跟在師長身邊服侍的人)因為背了《論語》,知道「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我就一口答應:「可以!」那時我自詡是一個很孝順的人,雖然出家前偶而會跟父母頂嘴,可是還算孝順,父母需要錢時,我都會供應,父母想去哪裡,我都會騎車載他們去。我出家的目的就是為了學習做人的道理,就是希望生命有目標;既然老法師覺得當侍者對我有好處,我當然要把握這個學習的機會。那時候覺得當侍者大概不會太困難,可能還蠻簡單的,因為灑掃、應對、進退,小時候父母都教過我。我會燒菜、會倒開水、切水果,也會掃地,這些都不成問題。第一天當侍者,老法師跟我說:「有任何問題可以隨時來找我,我教你做的事情,希望你都能夠做好。」我看到他很慈悲,就常常去找他。

有一天我又去找日常老法師,講了很多話,講我的學習心得及我遇到的一些事情。他請我坐下,翻開《論語》裡的一句話給我看:「侍於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是說你在不該講話的時候講話,叫做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是說該講話的時候你不講話,叫做隱;「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瞽,是瞎了眼睛。老法師要告訴我的意思是:「講話要有分寸,不能亂講話。」聽到這句話我頗為震撼,因為從來沒有人教過我不能亂講話,他是第一位這樣教我的人。對於師長講的話,我一定要接受,所以就接受了。

我是一個很愛乾淨的人,可以說有一點潔癖。日常老法師有一個小佛堂,我很認真地幫忙打掃小佛堂,心想我掃地一定沒有問題,絕對可以受到他的青睞。有一天我掃完地,老法師正好走過來,他問我:「你掃地掃好了嗎?」我說:「已經掃好了。」因為小時候媽媽教過我如何掃地,我覺得自己這一點很厲害,不怕別人來質疑。老法師再一次鄭重地問我:「都掃好了嗎?你確定?」我還是說:「都掃好了。」他說:「那你來幫我,我們一起來把這個佛桌搬開!」我們就一起把佛桌搬開,結果佛桌底下很髒。他又問我:「你說你掃好了,但你掃好了沒?」我就不敢接話了。

剛開始,我覺得日常老法師有點吹毛求疵,到後來才知道,老法師想教我的是:「人所有痛苦的根源,來自於自我。」我們常常講「孝悌」,可是如果沒有辦法慢慢將自我放掉,就沒有辦法真正瞭解別人的想法。放掉自我是很難的,雖然知道有一個自我必須放掉,但這個自我很難放得掉。在我做侍者第十五天的時候,老法師找我去談,他問我:「做侍者的感覺怎麼樣?」我的回答只有兩個字:「很苦。」他又問:「你想不想繼續做?」我說:「想!我想繼續做。」因為我覺得,我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學習,我不是為了眼前的快樂而來的。老法師聽了我的回應,很乾脆、斬釘截鐵地跟我說:「你想學,那我就教你。」

剛開始在僧團受教育,日常老法師常引用《論語‧學而》篇裡的一句話:「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經歷了當侍者的這個過程,那時我才慢慢瞭解什麼叫做「學」。在學的過程中,你必須改變你自己。可是你會發現,一個人最難做到的一件事就是改變自己。但是,當你看到有改變自己的機會時,你會想──我要把握機會,我願意繼續學下去。這是我學習的第一個階段。第一階段讓我認識到:生命的學習,必須要學習認識自己、改變自己。

出家後第二階段的學習,是在幫日常老法師做事一段時間之後。老法師覺得我做得還可以──雖然常常出錯,但還算可以。有一天,我們寺院從國外請來一位老師,他是來教我們經論的老師。那時日常老法師把我找去,問我:「你願不願意當那位老師的侍者?」我說:「我願意。」因為又有一個新的學習機會來了,生命可以一次又一次的、不斷去追尋新的學習體驗,這是很好的事。新老師來了以後,我很認真地承事他,從他身上學到很多東西。這位老師主要是來教我們《五部大論》的,佛法早期在印度鼎盛的時代,在思想、理則學、辯論各方面都達到了頂峰。這套佛法的思想體系後來流傳到西藏,並沒有傳到漢地。一直到近代,這套思想體系在西藏都還保留著。

日常老法師一直有一個心願──希望復興漢地的佛法。他希望將藏系這一套完整的思想體系引入漢地,所以請來通達經論的老師教導我們。那位老師是位格西(Geshe,一種學位,相當於佛學博士),腦筋非常好,反應非常快。格西來了以後,我很認真地承事他,不論他交代什麼事情,我都認真做好。做了幾個月,自己覺得做得滿不錯,格西也很滿意。格西離開前,有一天,日常老法師來到我的房間,對我說:「你出來一下。」我心想自己花了很多力氣承事格西,老法師應該會大大稱讚我一番才是。出來以後,老法師跟我說:「你可以下侍者了。」我問他:「為什麼要我下侍者?」我不是承事得很好嗎?而且格西也很高興。老法師說:「我先不跟你講,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從那天開始,我就沒有當侍者了。這就好像有一天,你突然被革職,你的工作在一瞬間突然沒有了,你會不會覺得很驚訝?你去問你的老闆為什麼,老闆跟你說:「不告訴你。」我當時遭遇的情況就像這樣。那時心裡很難過,有一點為自己叫屈。我覺得《論語》所說的「孝弟也者,其為人之本與」、「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這些我都會,也已經拼命在做,做得這麼好了,得到的竟是這樣的結果。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因為不管怎麼樣,所謂「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是師父,我是弟子,他的地位比較高,我得聽他的。那時候我痛苦了一段時間,那種痛苦就好像漫畫人物頭上畫了一個問號般,搞不清楚問題出在那裡。但我相信老法師一定是要教我什麼,而且老法師對人很慈悲,我相信他做這樣的決定一定有他的理由。後來又去問他好幾次,他總是和顏悅色地告訴我:「很多該跟你講的,我都跟你說過了。你回去再好好想一想。」這有點像是禪宗祖師的作風,就是要弟子自己去參透道理。

大約半年的時間裡,我過著行屍走肉般的日子,很想釐清問題出在哪裡,但是又理不清。有一次,寺院裡打佛七(七天連續的拜佛),我在一次拜佛拜下去的瞬間,腦中突然靈現《論語》中的那句話:「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以及「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我突然有點警醒。我發現,大部分的人都希望別人來瞭解自己,卻很少有人希望去瞭解別人。就像師長是我生命中最大的恩人,他給我最核心、最重要的教育。可是我們多半希望老師來瞭解我,卻很少有人想要去瞭解老師,因為從小到大的教育沒有教過這個概念。小學、國中、高中的老師都告訴我:讀書對你的生命很重要!卻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瞭解你的老師,對你的生命很重要!

那一次的經驗,讓我發現到「瞭解自己的師長」這件事很重要。我發現那幾個月,在當格西侍者的時候,我好像沒有去找過日常老法師。我永遠都認為「我可以!我可以!」我突然有一種體悟:做學生的必須學習去瞭解你的老師,這一點很重要!後來,我就去跟日常老法師報告自己的這個體會:「這個工作是你教我做的,雖然我做得很辛苦,但是你是我的老師,我應該要跟你學。我不是你的伙計,我是你的學生。既然是你的學生,就應該接受你的想法。」我跟老法師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笑了,他說:「你終於想對了。」

在整個生命的學習過程中,學習去了解別人是很重要的一個課題,而要認識到這一點並不容易。那次的經歷的確在我從小到大的教育裡,第一次讓我對生命有很不一樣的認知,是一個很大的突破。從那時候起,我開始嘗試去瞭解每一個人的想法,哪怕跟別人爭吵的時候,我都會想:我瞭不瞭解他?我知不知道他的想法?那是一種認知,銘刻在我生命裡的一種認知。

本文開示於2012.08.31  

文章轉載自福智青年全球資訊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