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摸象記(四十一)

里仁篇 第八~九章

◆日常師父開示

 

里仁篇 第八章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在《論語》中很少講到「道」,關於這個「道」,始終是以神龍見尾不見首的面貌出現。孔門弟子中,除了最前面傳孔門心法的顏回,我們稱他為復聖(孔老夫子第二)之外,子貢算是前面最了不起的幾位弟子之一。他曾經歎息說:「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那是真正最特別的地方。「道」的內涵,我們需要慢慢地去揣摩、觀察、思惟,所以不是憑我們現在簡單的一些認識,就可以體會得到。或者說,這就是儒家最高的實踐的理想,這麼一步步上去。孔老夫子所謂的「道」是這麼可貴──早上聽見了,那麼縱使是晚上死也可以了!也就是說,他的人生價值就是這個,一旦得到了,那生命也就可以了,因為他這一生的目標和希望就是這個。所以,在這裡我不細述「道」是什麼,然而從這個地方,我們可以體會得到孔老夫子特別重視這樣一個特徵,而後我們也可以慢慢地從不同的角度和層面去體會它。

  「朝」就是早晨,早晨如果能夠聞到道,晚上死了也就可以了。這個道珍貴到這種程度!那麼道是什麼?書上面說:早上悟了真理,就算晚上死了也可以。就是說,如果一個人全部的精神真正貫注在「仁」上頭,前面說「志於仁,無惡矣」到什麼程度呢?「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而且「好仁者,無以尚之。」如果我們全部精神貫注在這地方,一直這樣去努力的話,就會有很特別的效果。

  我們常常看見真正用功的人,特別是現在學《現觀莊嚴論》,討論到資糧位、加行位。加行位行者的狀態,平常我們說觀空性,就是對世間真正的真理所在做觀察,加行位者的心態是全部精神貫注在觀空性上,那真是「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無終食之間違仁。」古代禪宗祖師就是這樣,他們究竟修些什麼現在不去說它,就平常我們知道的是「萬法歸一,一歸何處?」然後找「一」,找得吃飯時候不知吃飯,睡覺時候不知睡覺,通常我們說是提起疑情,這裡面大有道理。實際上真正了解以後,會發現宗大師的教法也是一樣,修空性的時候,找我,我到底在哪裡?是一、還是異呢?一也不對,異也不對;內心當中全部精神貫注在這上頭。真正如果貫注下去,功夫下久了,總有豁然貫通的時候,如果能夠這樣去做──「朝聞道,夕死可矣」。而不是我們老是講懂了、懂了,那是一點用場都沒有,最多就是聽懂一點點種子,那種善根種子也就是好像「如人散亂心,入於塔廟中」,就只是聽見罷了。真正像前面這樣,全部精神貫注進去努力,不但自己的心,而且連周圍的環境也包括,前面說「觀過,斯知仁矣」,你絕不讓任何東西影響你,乃至於環境、周圍的人;你要跟人家比較的時候,那些人跟你一樣的努力;果真能這樣努力的話,朝聞夕死可矣。

  如果我們真的了解了,回過頭去看,「見道」的特點也是這樣,一旦見道,死了也不怕。不過在這裡我們要把握住幾個重點,平常的時候,我們可以用所學過的這些來衡準,比如說造業,業最重要的是意樂,現在你用什麼意樂造業?全部精神貫注在這裡,深的部分現在不去說它。大家有什麼問題?

  (以下為現場弟子的發言)

  弟子甲:「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這一段能不能再闡述?

  師父:你說一下,你所了解的是什麼?

  弟子甲:弟子所了解的是,我們的目標是「我要成佛」,如果全部精神貫注在這裡的時候,就等於不仁的東西不會加乎其身。是不是這樣子呢?

  師父:他說如果你全部精神貫注在仁上頭,不仁的東西就不會加在你身上。大家同意嗎?覺得對的請舉手。覺得不對的請舉手。好,原則上我也是覺得不對。從兩個角度去看,第一個,如果是對的話,以孔老夫子這樣的人,他不應該會反過來說這第二句話。然後再從實際上面去說,雖然想成佛,但你曉得怎麼成嗎?你曉得你的行為是對、還是錯嗎?這必須辨別得很清楚。所以要成佛得淨罪集資,凡是障礙,絕不讓它影響我們,順緣則要以全部的精神,努力精進去做。也就是凡是反方向影響我們的,絕對無法忍受它在我們內心當中滋長一丁點。當說到這個「忍」,我們平常是忍惡法不能忍善法,現在反過來,絕對不能忍受一點惡法;要能不忍惡法,須對惡法能很明白地辨別清楚。實際上這是一個大學問!我們現在最大的困難就是善惡不分,這是個最大的困難;辨別清楚了以後,對境時了解這個是對的、這個是不對的,那時再去掉它。佛法衰,就衰在不能這樣善學,所以我們一心一意要學藏系宗大師的教法,它一定先辨別得非常清楚──曉得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在那時才去惡從善,凡是惡的絕對不忍受,就像把全部精神貫注在善上一模一樣。

  所以目前對諸位來說,並不是全部精神放進去的時候,你知道什麼是善惡了嗎?並不知道。所以這樣放進去的結果呢?錯了!現在很多這種典型的例子,自己以為自己對,實際上所辨別的善惡根本錯了,結果出了大紕漏;有一種人,根本沒有這個心,有一種人,很有心,但是因為是非辨別不清楚而走錯了。尤其是現在,我們有很多同道都是後者,的確宿生有善根,也真正認真想去修行,全部精神貫注在那裡做,但是得不到修行的正確方法,那是非常可惜的。

  我早晨曾問你們幾個問題,所問的問題好像這裡正好提到,其實不是,實際上是我們學的不論《論語》也好、佛法也好,日常生活當中很多題材都是最好的簡別,佛法是離不開世間的,能在這上面不斷地改善,我們才真正有希望、這條路才走得上去。我們可以看見現在的事例中,一共發展出了三種類型,一種類型就像在西方社會中,他的確非常好樂佛法,這非常難得,因為以西方社會這麼不利的學佛環境,他居然能夠放棄一切出家,可是出家以後,實在苦不堪言。還有一種,就像在東方的西藏、中國、日本、韓國,乃至於泰國出家,一旦你真正進入那個圈子,它就給你最佳的保護。不像西方人,他出了家,不但不像我們這裡有寺院、供吃、住等樣樣俱全,人家還瞪大眼睛說:「這個人幹什麼?怎麼這樣!」乃至於說:「這些人不好好在社會上生產,做這個事情,真是社會的垃圾!」以這種眼光去看他。為什麼會這樣?我們同樣出家,為什麼不同?第三種型態呢,同樣在西方社會,例如歐澤喇嘛,他就得到最佳的保護,為什麼?實際上就是業。前面說的第一種類型,就是他宿生是個修行人,但是不注意這個外在環境的保護。所以實際上,孝悌是根本,我們現在進入佛門當中,最重要的如果下腳第一步能夠孝悌,能夠從根本上做起的話,這有它絕對不一樣的意義在。

  從大的地方來說,一旦變成西方社會這種生活形態,那真是好糟糕。如果我們現在叫西方人去行孝悌,他想不通的──為什麼要孝呢?我們告訴他,念父母的恩,他想了半天,父母對他沒恩。為什麼沒有恩呢?我隨便舉個故事,西方的小孩子長大了,稍微懂得一點事情,父母就告訴他:「兒子啊,你到門口掃個地,我給你五毛錢。」小孩子會覺得,這是我跟父親之間的商業行為,我為他做五毛錢的工,所以他給我五毛錢。西方的這個毒,可怕到絕頂,不相信父母是為我好,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惡劣到這樣,像孔老夫子說的,父不成父、子不成子、君不成君、臣不成臣。現在不去細述這些西方的概念,當然,它的存在總有其他的理由在,還是有它另外一面的好處,不必一定從這方面的角度去看。人的關係是彼此間的,不能單方面責備,所以這地方我們要從自己身心上下手,不要去怪人家,怪人家自己完全錯了。

  最近我遇見一件事情,有一個廣論研討班的同學,他父母老了、生了病,就需要很多錢,在這種情況之下,希望下一代大家平均分攤。平時他和太太很努力地承事,而其他幾個姊妹都在美國,條件也很好,平常多多少少還拿一點回來孝敬父母。這次因為這個關係,那些人就一起回來,回來以後,他們就好高興,一方面團聚,一方面正好討論父母為子女辛苦一輩子,現在老了、病了,大家怎麼去孝敬他們。可是美國回來的那些,怎麼說?對不起,你不要來找我!一把推得乾乾淨淨,世間就是這樣的一個狀態。結果這兩個老人,低下了頭沒話說,最後對女兒說:「對,你們決定的對!好了,你們去吧!」現在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

  我但願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佛告訴我們,我們出了家,若有能力的話,別的人不可以用,奉養父母絕對可以,而且應該。假定說我們人人能夠培植像儒家這種情操的話,我覺得僧團要想延續下來比較容易,不但比較容易,而且真正能培植還必須奠基於此;如果都是像西方這種概念的話,那完了!所以我但願不但在我們僧團,在這個民族當中,也能把《論語》的概念繼續保留下來。日本、韓國、越南的一部分都接受孔老夫子的思想,如果把這思想保留下來,佛法就很容易增長,這是它的特點。因為孩子從小就養成孝悌的習慣,真正代人著想,這個基礎建立的就遠來得容易;何況佛法講菩提心,正是為人著想,完全是「仁」真正最究竟圓滿的發揮,這個特點就在這個地方。

 

里仁篇 第九章
  子曰:「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這文字很容易了解,先把文字的內涵簡單說一下。說到「士」,我們現在都把士看成讀書人,實際上,孔子所說的士不一定是指讀書人。士是一定讀書,但讀書人不一定是士;即使一個人念了很多書、懂了很多道理,但沒有老夫子所說的這種人生目標和志趣,也不足以稱為士,這個和我們後代所謂的士、農、工、商中,凡是念書人都叫做士是不太一樣的。或者以僧眾為例,假使一個人出了家、剃了頭,內心卻沒有法的內涵,在這種情況下,祖師常常用「光頭百姓」來形容──百姓就是普通人,他只是剃光了頭而已,不足以稱為僧,因為真正的僧是僧寶,是三寶之一。所以,在這裡所指的士,是孔老夫子、儒家所說的士,他不一定現在就是聖賢,但是他有崇高的目標,然後努力去學習、實踐,希望能夠達到這個目標。而要想達到這個目標,「學」是必不可少的過程,這樣的念書人,才足以稱為士。因此「士」的條件,必定要有一個崇高的志向,也就是「道」。從這裡我們就體會到,「道」指的是這個,所以上一章說一旦你得到了道,夕死可矣,因為你人生真正究竟的目標就在這裡。

  現在我們有了這個目標,要怎樣才能達到它?應該從好好的學習開始,讀書就是學習最好的方法;以我們現在來說,就是依著師、法去學。同樣的,在這種情況下,這些士有志於道,他們是怎麼做的呢?在他們心目當中,是把全副精神都放在這裡。以孔老夫子而言,他做學問的基本態度,可以從「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看得出來,一旦他真正深入體會到它的美、它的好以後,所有外面的境界都消失掉了。平常對我們來說,受用飲食是最強烈的境界,可是現在飲食當中最好吃的東西,在這種狀況下也都沒味道了,而且不單單是一天,持續了整整三個月,這是孔老夫子真正為學的精神。所以這是告訴我們:一個真正有志於道的士,雖然眼前還沒有達到心目當中的期望,可是他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把全部精神貫注下去,就產生這樣一個效果。因為在他心中,真正重要的就是怎樣達到他的目標──這個「道」,所以對於眼前的衣食等等,只要吃飽穿暖就可以了;甚至有的時候吃不飽、穿不暖也沒關係,只要餓不死、凍不死就可以了。

  我們也可以看到在《論語》裡邊,孔老夫子就曾經稱讚顏回:「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顏回一天的飲食是什麼呢?拿我們現在來說,就是一小鍋飯,再加上一杯水。沒有一個人能受得了這麼艱苦的生活,但是顏回「不改其樂」──這麼苦的生活有他的樂。他樂些什麼?他為了求道。當他真正深入以後,體會到其中有無上的樂趣在,不要說吃飽,只要餓不死,那也完全不在乎。所以從這裡,就可以漸漸體會到有志於道的「士」的精神。現在的我們未必能夠真正達到這個地步,但是心目當中應該漸漸開始培養。因為我們志在求無上菩提,不但要解決自己的問題,也要幫助法界一切眾生解決問題,如果連「士」的標準都做不到的話,那這一點就值得我們認真反省。

  所以我建議你們,在背誦這一則的時候,不要只是把它背出來就算了,不妨在生活中常常去念:「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還有順便一提,這兩天聽見大家開始背,我很讚歎,不過要慢慢的去體會這文字的內涵,不要一個字一個字硬背,不但背得很辛苦,也背不出來。如果能很善巧的去體會它的意思,不但能幫助背誦,而且會增長學習的樂趣。

  接著下面提到「未足與議也」,這句話是說:像這樣的人,就不值得跟他討論什麼問題了。這話怎麼說呢?平常真正想要深入的人,必定有一群師友互相切磋琢磨,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深入的過程當中,一定有它真實的體驗及內涵,所以在這種狀態當中互相切磋琢磨就有價值;否則,如果一個人腦筋當中一天到晚念的都是衣食等等,想跟他談,也談不出什麼味道來,這跟前面說的「無友不如己者」,有相同的內涵在。所以,在這裡我們可以從兩方面去看,一個是就對方來說,「像這種人根本沒什麼好談的」,這句話拿世間來看,或許是一種輕視他的心態;但實際上我感覺不是這種狀態,而是說真正要想作學問的話,師友間的切磋琢磨、互相增益是非常重要的,而且一定要每個人都能夠深入,才能夠體驗到其中的內涵。所以他如果腦筋裡面全部都是柴米油鹽,你跟他談時,他都是想這個,那就沒什麼好談了,這個才是「未足與議」的根本內涵。同樣的,以自己而言,這種狀態也在提醒我們,真正想要作學問,而後深入佛理,應該要怎麼走才是正確的。

福智之聲第16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