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教育心理與輔導學系研究生 朱芯儀
九十五年二月四日到八日,感恩我有這個機會能來到福智舉辦的教師生命成長營中,享受到這麼豐富的心靈滋養。同事們的大力推薦,讓我報名了,但我有什麼期待嗎?沒有,我只是帶著一顆空空的腦袋來參加這次的研習。當日常法師講到「觀功念恩」時,平靜的心中泛起了一陣陣的漣漪,腦海也浮現出一幕幕的回憶。
從有記憶開始,我就是大家的掌上明珠,因為父母都是他們家中最討長輩們喜歡的小孩,我也就順理成章的變成最寵愛的對象,一帆風順的進入了國中。回顧國中時代,三個寒暑的順境,使得我「目空一切」。那時的我是全校叱吒風雲的超級明星,學業名列前茅,體育、美術、音樂樣樣精通,更在競爭激烈的全國科展獲得冠軍。我看不起同學們,因為他們都比我差太多了,我是獨一無二的神。
國三上學期,因為頭部持續的劇烈疼痛而進入醫院檢查,醫生平靜的告訴我,我長了腦瘤,是在腦幹的部位,很危急,我必須趕快做決定。我的心怎麼可能像他一樣平靜?我是個神,我不相信老天會這麼待我!
最後一次開刀是在八十七年十月份。當我從麻醉中慢慢睜開眼睛,眼前的景象卻是一片黑暗,我趕忙緊閉我的雙眼,再次緩緩睜開,如此重複了好多回,我終於得相信,我不是在做夢,真的是我──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我不想出院,我不想面對任何一個人,他們會不會可憐我?朋友會不會覺得我很沒用?師長會不會對我很失望?我就要拖著這個殘障的身體過一輩子嗎?
終於還是出了醫院,回到家以後,我很想死,連一枝筆掉在地上,我都必須蹲在地上盲目的摸索,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子?這不是我啊!活著幹嘛?我的存在只是造成別人的負擔而已。
革日復一日,浸泡在淚水中的我,因為家人的支持和陪伴,慢慢地,淚水哭乾了,心也不再那麼疼痛了,雖然心情仍起伏不定的盤旋著,但我漸漸地睜開我心靈的眼睛,思索著我的存在。
我為什麼要活著?我腦中浮現了許多人的臉,尤其是我親愛的父母,他們有沒有嫌棄過我?他們不但沒有嫌棄我,還很努力的幫助我,陪伴我走過這痛苦的時刻,他們投注了那麼多心力在我身上,也忍受了那麼多無法言喻的苦痛,而我卻想一死了之!不能!我為了自己或為了他們,我都一定要活下去!
生活的動機是暫時找到了,但生存的目的又是什麼?是打倒別人,獲得勝利嗎?還是站在台上,享受別人的讚美呢?這些都只是短暫的,而且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稍有一點差錯都不行,我不想活得那麼辛苦,但是我需要知道我存在的意義和價值。
茫然的我毫無頭緒,但幸好我的父母是那麼的溫暖和貼心,他們忍受自己內心的煎熬,而時時刻刻以我的需求為第一優先。我問:「你們希望這個失明的女兒怎麼生活呢?」他們溫柔地說:「只要你快樂就好!」
「快樂?」這個名詞好陌生,我只記得勝利後的快感,但不記得快樂的感覺了!我發現,快樂是我可以掌握,而不需要別人配合的;快樂是永遠難忘的,而不是瞬間即逝的。快樂就是一種我不會後悔,心甘情願也甘之如飴的感覺。
為了要活得快樂,我要改變自己的一些觀念,不然我就會天天處在愁雲慘霧之中。對我而言,最困難的是如何讓自己不再陷入自艾自憐的漩渦中。
於是,我有了第一個問題,我的價值在那裡?我想第一步是要拾回自己的尊嚴,讓自己像個人,可以獨立做一些事,而不是什麼都要靠別人。所以我花了一個暑假的時間,在啟明學校學習點字,及用手杖走路,它讓我可以自己讀書,可以自由自在的在一定的範圍內活動,我開始覺得自己似乎不是那麼的絕望和無助了。
我遇到的第二個問題,就是我還是有「與人比較」的心態。我很羨慕別人,能跑能跳,還能橫衝直撞,以前我也能啊!現在為什麼我不能了?為什麼這種事情是降臨在我身上,而不是降臨在別人身上?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這樣的念頭讓我很不快樂,可是我無能為力。
痛苦了大約半年的我,終於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和自己比較,和自己的昨天比較。因為和自己比較,贏了也一樣的有快感,輸了也不用太難過,因為對象是自己,所以我變得每天都很快樂,每天都有新的獲得。
第三個我遇到的困難,是在上了高中以後,因為視力的關係,我非常自卑。每一個人都能了解,一個先天的盲人,多少都是自卑的,後天失明的人的痛苦更是可想而知,因為我們過去擁有很多很多的美好回憶,但是現在好像什麼都沒有了,就好像從最高的山跌到最深的谷,沒有任何希望。所以我想,我如果非得要跟正常人相處,那麼強烈的自卑要放在那裡呢?於是,我嘗試了很多很多方法,其中最有效的一樣,就是──坦白承認自己的缺點。
我其實很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個視障,為什麼我非得要拿手杖,給自己貼上一個視障者的標籤?是為了要獲得別人的同情嗎?但我知道,這關係到我的生命安全,不可以因為情緒就不拿這隻可惡的手杖出門的。當我拿著手杖,向人多說幾次:「我是視障者」以後,我的壓力自然就減輕了,我不用擔心同學們會不小心傷害到我,也不用擔心別人會橫衝直撞地碰到我。
所以我發現,即使一開始自己是多麼的不情願,但只要願意承認自己的缺點,這個缺點就不會再是他人無法接受的弱點了。
第四個,也就是我遇到最棘手的問題,高二上學期的時候,很多同學約我一起去看電影,那部片名叫「貞子迷咒」,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去看,因為是日語發音的,我根本聽不懂,又看不見字幕,我也看不見貞子那種可怕又陰森的表情。我想了半天,我到底該不該去?如果該去,是因為同學熱情的邀請,但是我會不會呆坐在那裏兩個多小時,躲在牆角偷偷的哭?
最後我還是去了,但我把困難跟同學講,有一位同學很好心地說,他願意幫我念字幕,我稍微寬心了一點。進了電影院,我們因為買爆米花的關係,晚了十分鐘進場,那時候,戲已經開始了,所以那裡的環境可以說是一片漆黑,沒有人能看得見路,除了銀光幕上的光之外,地上幾乎沒有光,也沒有人來指引我們要坐那裡,所以我很神勇地站出來,請同學們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像接龍一樣的一個帶著一個,我把我的手杖撐開,不停的在地上點來點去,我發覺我的手杖真的比他們的腳靈活多了。
我很順利地帶他們走到座位上,志得意滿的我覺得自己真是有用啊!但電影一開始放映,我就後悔了,我幹嘛自找苦吃,我真的完全看不到,連同學翻譯給我聽的,我都不一定聽得懂。過了十分鐘,當我慢慢進入狀況後,發現其實我享受的還是滿多的:我可以聽到杜比音響那種環場震撼的效果,可以感覺到現場那種詭異凝重的氣氛,還可以想像同學跟我翻譯的每一字每一句,最後連大家看到貞子的臉變了的時候,我都還可以跟著一起尖叫,所以當大家看完一場電影後都很心滿意足,當然也包括看不見的我啊!
所以我領悟到了一個好珍貴的道理──不要只是一直悔恨已經失去的,而是要珍惜並盡量去享受目前還擁有的!不管你是否相信,我喜歡失明的自己,因為它帶給我的遠比我的付出多。走出了生命最陰暗的幽谷,我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好在有那麼多人無時無刻地陪伴和支持,才能使我的心眼睜開,用另一種角度來看待生命,用另一種心情來迎接失落。
感謝這次的研習,讓我體悟到原來自己是用生命來落實觀功念恩。我觀功念恩的對象不是一個人,而是我永遠會帶著它的──那雙失明的眼睛。
現在的我面對的是不斷的挑戰和磨難,而我相信,「觀功念恩」讓我更有能力將逆境看待為順境,將挫折視為人生中暫時的轉捩點,而不是永遠的休止符。
全文收錄於 第 70 期 24 ~ 29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