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睡意籠罩的深夜，尖銳的鈴聲劃開了寧靜，感受著身邊的妻子離開位置而造成起伏的床鋪律動，我模糊地意識到，那鈴聲是電話正不斷作響的聲音。

——這樣的深夜，是誰？

我尚兀自思索著，便被妻子高頻率的聲音給嚇得睜開眼睛。

「什麼？在哪裡？好，我知道了，謝謝。」

焦灼的嗓音努力維持著平靜，我躺在床上，好奇地看著妻子的背影，隨著話筒被掛上的聲音，房內的燈光被打開，那瞬間亮光讓我瞇細了眼。她走回我身旁，然後不斷地搖著我的身子。

「快起來，小雅憂鬱症發作，哭到換氣過度，現在人在市立醫院！」

「什麼！」

震驚與不敢置信將睡意驅趕一旁，我翻身坐起，因為力道過大，導致眼前一片昏黑。

「快準備準備，先過去看看情況如何。」

妻子強耐住焦灼的心，在房內走來走去地收拾、換衣服。我呆呆地看著她，那瞬間，一切的感覺都像是離我很遙遠，我甚至無法起身。

「你怎麼了？快起來啊！」

「不，我不去......我不去！」

我沒辦法去，想像著到醫院看見女兒無力地躺在病床的樣子，便讓我所有的力氣都被抽走。我想，我真的做不到，真的不敢到醫院去面對那麼蒼白而脆弱的女兒。

我顫抖著身體，然後故作鎮定地躺下。一旁的妻子啞口無言地看著我，對於我這個連起身都做不到的男人，她顯然也不打算浪費時間與我爭執，扭頭拿起車鑰匙，她轉身便走。

留給我的只有重新襲來的黑暗以及房門被大力關上的聲音。

我重新閉上眼睛，黑暗中，我的心跳聲彷彿被放大許多，一聲一聲敲著我的腦袋，讓我縮起身體，不斷想著自己怎麼了？

——為什麼連去醫院的勇氣，陪伴女兒的勇氣都沒有？

我不懂，真的不懂。

最初，我是為了讓全家人都能過著幸福的生活，所以才拚命努力工作，只是那份努力漸漸被我的執著扭曲。我自以為自己是在為了家人努力，卻沒想到太過拚命在工作，反而讓我與妻子和兩個女兒的關係日益疏遠。

於是開始與深愛的妻子發生爭執，對於可愛的兩個女兒，也在疼愛中參雜了抱怨，抱怨著她們的吵鬧，抱怨著她們的不懂事。明明是生命裡最重要的三個人，我卻以疏遠且平淡的態度對待她們。

為什麼？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我不停詢問自己，卻找不到解答。

妻子是個很有個性的女性，一頭削得短薄的頭髮讓她美麗的五官更為突出。第一次與她見面，是在學校的課堂，那時候的我還是大學生，而她卻是我們班的助教。

我想，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詞語或許就是用來形容像妻子這樣的女性，打扮樸素的她自成一種氣質，感覺率性而美麗。對於我而言，頂尖國立大學畢業的她更像是一種憧憬與嚮往，讓我知道這世上原來有這麼聰明又美麗的女性。

於是，我陷入了愛河。

笨拙的我不會用花言巧語來討好女性，懦弱的我更不敢直接對她表達愛意。我唯一會的手段就是採取禮物攻勢，然後在聖誕節請她到一個感覺氣氛十分浪漫的餐廳，內心想著在節慶氛圍的渲染下，應該就能完美傳遞那羞澀而真摯的我的內心吧？

當然，自以為是的浪漫得到的是一片的靜默。我的一腔熱誠在妻子眼中或許沒有得到她的嘲笑，但肯定是讓她無感的，所以不論我如何表示，都從未得到妻子的回應。

最後在畢業旅行返程的路上，我決定放手一搏。回程我與她搭上了同一班火車。雖然我們並沒有買到坐票，但在買票者尚未上車之前，我與她仍有一些時間能一起坐著，我決定利用這段時間向她再次告白。

即使我的家境並不富裕，但為了追心目中的女神我仍然下了一些重本。提早攢了點錢，然後在旅行的途中買了三種禮物，盤點著要在回程時用這些禮物做最真摯的表白。

「咳，這個送你。」

我故作隨興的將第一份禮物從背包中拿出來，一對玉製的白兔栩栩如生地立於掌中，我想那瑩白可愛的樣子，必然可以討這位高傲的女神一點關愛與回應。

「謝謝。」

她臉色不變，淡然地將那對玉兔收進盒子、放進背包，然後施捨我一句感謝，就結束了對話。我忍不住一愣，這樣的反應與我一開始想像得完全天差地遠，我要的是她感受到我的真摯情意，然後給予熱切的回應，只有薄弱的感謝完全無法滿足我的心。

我以為是這對玉兔沒有明確表達出我的情意，於是我再度將手伸進背包摸索，然後拿出了第二份禮物。

「這個送你。」

碧綠的貓眼石手鍊流轉著溫潤的光芒，我一邊佩服自己的眼光，一邊自得意滿地認為這下應該可以感動女神大人了！

「謝謝。」

依舊是同一句回應就失去了下文，我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情緒從激昂轉為沉悶。這下，第三份禮物也不打算送出去了，我以沉默表達抗議，流動在我們之間的只有火車的轟鳴以及周圍的笑鬧聲。

很快的，買了坐票的人過來了，於是妻子起身讓位。我則因剛被拒絕的打擊，決定攤在位置上就這麼讓她站著，反正不管我怎麼示好她都沒有回應，我又何必表現得像個紳士？

她依舊站得筆直，擺放在椅背上的纖纖細手順著車子的起伏微微擺動著。

看著那雙柔荑一般的玉手，鬼使神差的，我做出了一個膽小的我從沒想過的大膽行為——在火車經過彎道的同時，順著律動握住了那隻手。我用力握著，緊閉著雙眼，就怕她冷酷地甩開我。

沒想到那一牽，就讓我牽到了現在。

在就讀博士班的時候，我與妻子結婚了。只是結婚後，考驗才正要開始。起初我覺得甜蜜，只看到妻子最美好的一面，心心念念都是她，但隨著時間流逝，那份甜蜜逐漸開始變質。

聰明的妻子一生最大的心願就是去照顧弱勢的孩童，所以她花了許多的時間照顧中輟生、照顧許多有學習障礙的孩子。這其實是十分溫柔而且富有愛心的行為，但看在我眼中，卻成了種種的不是。

我不懂，為什麼妻子花那麼多時間在外奔波，卻很少在家操持家務？

我將妻子與母親並列比較，然後累積了更多的不滿，一直以來我都認為妻子應該要像我的母親一樣照顧我的生活，應該要像母親一樣地服侍我。我覺得，身為妻子不就是該無怨無悔在家洗衣煮飯嗎？但她是個有想法與主見的女人，又怎麼可能如此順從？

我沒意識到，我娶的是一個妻子，並非一個母親，這樣的認知差異，讓我對妻子的埋怨日漸高漲。

我們開始產生爭執，對於各種事情辯論，但口拙的我總是辯輸的那一邊，只能啞口無言地生著悶氣。原本是因為她的聰明才智愛上她，卻沒想到這份聰慧反而成為我的傷痛，我講不過她，也不願意服氣，累積在心裡的只有抱怨與不滿。固執的兩人不會因為一次、兩次的爭執就學會互相體諒，那些憤懣與痛苦持續累積。

那段時間的我是低潮的，除了婚姻生活不順遂的關係，更多的是準備求職的我，依舊看不到未來的方向，這讓我壓力大得無以復加。

在那樣充滿壓力的情緒下，兩個女兒出生了。

以前看電視時，電視劇中的深情男主角總是在聽到孩子的啼哭聲時感動落淚，我那時十分好奇未來的我看到自己的小孩會有什麼反應，沒想到我沒有哭，更沒有任何的喜悅，心下是一片的茫然無措。

大女兒和二女兒出生後，我看著還待在保溫箱的她們，臉部皺成一團地睡在棉被中，一點真實感都沒有，不覺得她們是我的小孩，也尚未有自己已經成為了父親的踏實感，那種電視劇形容的會感受到的喜悅與連結，一點都沒發生在我身上。

不論我有多茫然，我有了孩子的事實仍不會改變，生活仍在自己尚未適應的情況下不斷前進。

直到兩位女兒開始牙牙學語，我才真正對她們產生了「這孩子很可愛」的心情。

但是這種溫暖的情緒並沒有持續太久，比起快樂，更多的時候，我總在小孩的哭鬧聲中皺起眉頭，任由煩躁的情緒滋長，然後無力抒發心中的沉悶。

或許，我的煩惱更多來自一個三十幾歲、仍在讀書的男人，不僅要依靠妻子在外工作的薪水才能過活，甚至在娶了老婆、生了小孩之後，工作仍沒有一個著落。我宛若失去了牽引的風箏，在生活的洪流漂泊，找不到一個心靈安穩的所在，只是在恐懼中不斷前進。

當年的社會，頂尖的國立大學都希望聘請留學歸國的學子成為老師，所以從臺灣的大學畢業的博士很難找到教職相關工作，我恐懼、努力，好不容易才求得一個機會，於是我戰戰兢兢，深怕發生任何的疏漏，讓我就此失去工作，更怕犯下什麼錯誤，砸了指導教授的招牌，從此沒臉見人。

我認真研究，在外應酬，抓著每一分每一秒努力，不敢鬆懈的壓力換得的，是身體的破敗。

曾經幾次拖著疲累的身軀回家，混著疲倦將晚餐吞嚥入喉。囫圇吞棗後，我站起來打算到書房多讀一點書，卻沒想到一起身就將剛吃進的餐點一點不剩地吐了出來。

太多的痛苦如鯁在喉，既吞嚥不下，也說不出口，只得硬扛。

從三十幾歲一直掙扎到四十好幾，痛苦的過程，是想要帶給妻小舒適生活的動力讓我不斷撐下去。

我覺得一切的努力，都是我愛妻子的表現，都是為了讓兩個女兒可以過上快樂而無憂的生活的奮鬥，所以我理所當然地在外打拚努力，將家裡所有的責任都丟給妻子，自顧自認為她們一定能理解我的忙碌都是為了她們的幸福。

從沒想過的是，這些忙碌其實也代表了對她們的忽略，而她們會為此感到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