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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摸象記(六)

◆日常師父講述

學而篇第九章

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

慎是謹慎,終是終了,追是追尋,遠是深遠。一般的解釋:在上位的人能夠尊崇祖先,盡心盡禮地祭祀追思,德化所及老百姓就能返歸淳樸了。

其次進一步深入去看。《詩經》上有句話:「靡不有始,鮮克有終」。一般人做情,很少能始終如一地開始起而有恆毅力把事情做到完成。世間人人想求好,往往聽一善言,聞一善行,就急急地去做,可是其結果是「鮮克有終」。那麼如何才能有始有終呢?今以學佛為例,加以說明。學佛,不是聽見佛道好,而實際對其內容一無所知,馬上就去學。而是一開頭必須很慎重去了解,佛道是什麼?對我有什麼殊勝的利益,不這樣做有什麼不好,這是我必須要的嗎?還是不一定?而選擇我們該不該去做。如果必要做,再進一步了解怎麼個做法?並且衡量自己現在是什麼樣的程度,在那個位次,然後從這地方作著手處一步步走上去。由此循序而進,理路清楚,實際確切,結果自然不一樣了。開始審慎,結果也如此。我們大部分人都是聽見人家怎麼說就跟著怎麼轉,沒多久又改了,一下這個,一下那個,開始即不謹慎,終局也就談不上了。「始」也是迷茫的,「終」也迷糊。一般畜生,就像猫狗、老鼠,乃至於螞蟻,看見好吃的,馬上跑過來,不用考慮的,更談不到追遠了,我們人類,有些也是這樣,非常膚淺地只看見眼前。

有一個故事:有一家婆媳三代,中間婆婆,下面媳婦,上面老祖母(即「太婆」)。媳婦非常孝順婆婆,但婆婆對太婆就不是了。這個媳婦是很有教養的家庭出身的,所以並不會看婆婆的不是,只是心裡不曉得怎麼感化她。那婆婆很歡喜媳婦對她的孝順,但並沒注自己是不是孝順。有一天,她叫孝媳用很粗糙的碗送飯給太婆,這媳婦故意一個不小心,把那碗打破了,然後抱著碗哭,婆婆說:「這麼破爛的碗沒關係呀!」孝媳說:「婆婆,我覺得這是個傳家之寶,一代一代傳下去,將來我該傳下去啊!」這時婆婆心想:「對啊!等我老了,我媳婦也把這個給我,我怎麼受得了啊!」從此她就改頭換面,不但用好的東西給她婆婆,而且也很孝順了。

從這個故事中體會出,凡事怎樣從深遠的地方去觀察,所以「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中國有個傳統的俗諺說:假定我能夠孝順尊長,將來我就能有孝順的子孫,反之亦然。通常我們都是直覺的,或是只見現前,不顧將來,稍微轉一個彎,深一點,遠一點,腦筋就看不到了,這實是個致命慯,更進步透過佛法──當我能多多代別人考慮,那麼大家也代我考慮了,由此擴展,全世界都將自然敦厚了。反之,大家都為自己,那世界也將自然澆薄了。了解這種狀態,祭祀祖先,當然就會很慎重。

蕅益大師曾說:「欲慎其終,全在謀始。」結果要好,開始就要有深細的準備。我們得到這個人身,豈不應該深細、謹慎地規劃,怎能只忙眼前看得見的部分而忘卻「追遠」!

學而篇第十章

子禽問於子貢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

子禽,子貢都是孔子的學生,子貢在學生中很傑出,所以子禽向他請教。他擅長言語,但不是單單能說善道,也不是隨便說說,他能把問題觀察得深刻而清楚,並能非常善巧地明白表達。孔子讚歎子貢「億則屢中」,對事情的觀察八九不離十。《論語》有段記載:孔子在衛國,有弟子希望知道他會不會為衛君做事,但不敢問,了貢代他問孔子:「伯夷叔齊,何人也?」孔子回答:「古之賢人也。」又問:「懇乎?」孔子答:「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問和答的人都未直接說做或不做,子貢就能揣摩出:今「夫子不會為衛君做事的。」從這裡可看出子貢有深入的觀察,且能恰如其分地表達。「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出自子貢口中,乃能確實地說明孔子的德行特質。

孔夫子的理念行為可從其所說「富貴於我如浮雲」中明示,但他每到一個地方卻會參與政事,又為什麼?是求的,或是人家給的?會設法參與,表面上看是求的,那為何又問「抑與之與?」因為一般人大抵只從事情的表相上去看,較不易深人了解,所以若能從不同的角度而觀察思惟,才不致於離得太遠。

孔老夫子的教學態度是「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學生要學,一定要恭敬老師,準備束脩,如獻卡達、供養紅包。孔子不是看在卡達、紅包上,而是「不憤不啟」,學生有抑望渴求的心,盡力供養老師。學習時肯發憤用功,老師才會去啟發他,如果沒有這樣地奮發向上,告訴他也沒用。「不悱不發」,比如想件事情,心中一團迷惑、想不出來:寫文章,腦中依稀有個概念,卻寫不出,這時旁人輕輕一點,啊!頓開茅塞。不但如此,他還要「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老師指給你看這一面,相關的其他部分你要會思惟、觀察、抉擇,那時再進一步教你。現在我們嘴裡說很想學,告訴你以後,不肯用腦筋去想。停在那裡,不能奮發,不知反復,怎麼能學得好。後來教育方式乃至變成填鴨,這非常不好的。所以我們應該努力祈求,啟發憤悱的精神。

孔老夫子為何聞政?《論語》記載:「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孔老夫子是天縱之將聖,但他自己說非生而知之,是學而知之,「十有五而志於學」,十五歲就有志於學,其態度上並非只求衣食的飽而已,須做事靈敏,說話謹慎,找有道的人學習,不斷地淨化、改善自己。所以不是求高官厚祿,而是每到一個地方,都看看有沒有可學的,有可學及應學,則學。反之,若見不及之處則盡力幫忙,所以孔夫子真正的中心思想是自利利人,這是他必聞其政的原因,也是仁的基本精神。

子貢回答:「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讓」與「求」恰恰相反,「求」是積極爭取,「讓」是你不要而人家給你。子貢說夫子的「求」是由「讓」而得的。孔老夫子在春秋時代到處奔走,有人笑他:「您老人家何必這麼奔波!」孔子回答:「假定天下有道,我實在不想四處奔走。我但願天下有道啊!」所以他是要幫忙人家而不是求官祿,如果這地方己經有人推行仁政,他就讓。這是古代聖王救民出水火的心情,所以「異乎人之求之與!」這和一般人的「求」根本不一樣。

「溫」的反面是粗暴;「良」反過來是罪惡,顯出來的樣子是醜陋;「恭」反面是驕慢、傲慢;「儉」反面是奢侈、放縱、恣縱;「讓」的反面是不讓,爭奪,爭先恐後地搶在前面。再從正面摸索:溫是溫和;良是善良;恭是恭敬;儉是節約、克勤克儉;讓是謙退、謙下。有了這基礎,再從正面觀察:哪幾個字是內心為主而表達於外的?哪幾個字是外表形相為主而反應在內心的?我們能不能從所了解的字再觀察、思惟,推敲它所指的內涵?如果能這樣的研讀《論語》,以後當我們再看到這個字眼,內心立刻會感覺──「喔!就是這種狀態!」於是,人家用這種方式表示時,就能了解他要指給我看的是什麼。清楚之後,才知道如何取捨──要的,想辦法學習;不要的,怎麼去淨化、改善。透過這方法一步步體會,便能八九不離十地漸入聖賢之域。如果是輕飄飄地說在嘴上,那是鸚鵡學語,無法深入其內涵,更談不上觸類旁通而達到「以文會友、以友輔仁」了。

《禮記》經解篇提到孔子對於六經教化的看法:

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致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

引這段話有兩個作用:一個是,透過前面的學習方法,能幫助我們當看到別人的行為時,能立刻用適當的文字表達;看見表達的文字就曉得所指的內涵。另一個,從這裡更能知道為何「夫子至於是邦也,必聞其政。」

「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孔老夫子到哪裡,都可以了解當地的教育方式,不是從老師身上看,是從被教育者身上,就可觀察出是否有真正夠條件的士大夫在教育人民。

「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詩經》講生活中的事,上自天文、地理、下至市井小民,告訴我們生活的基本形態,及以怎樣的心情來適應。透過《詩經》的教育,人變得溫柔、敦厚。

「疏通致遠。書教也。」《尚書》使我們通達上下古今變化的過程,佛法的「空」,在此就有充分的說明。「空」不是沒有,「空」中有「緣起」,什麼因緣才能產生這樣的結果,眼前的結果是什麼原因演變而來的,必須「疏通致遠」。希求好的結果就要種好因,我們怎麼學?從歷史中學。《尚書》告訴我們的就是這些,所以,不但眼前,而且深遠的變化過程也學,眼前了解了,能夠反推前因,將來也就知道了。

「廣博易良,樂教也。」用各種方式把生活內涵增廣無盡的輾轉擴大,這就是《樂》。南閰浮提的眾生最利的是耳根,但單憑耳根無法會傳達的知識,必須有前面的內涵,再經過《樂》,才能詮釋出無法言傳的意味。

「絜靜精微,易教也。」《易》是變易,也是不易。世間的形相在不斷地變化當中。為什麼變化?因為有個不變的真理在。「絜」是清潔。佛陀在證得無上菩提後,說:「奇哉!奇哉!一切眾生皆有如來德相。」不說德性而用德相,德相是圓滿的形相,是依循佛法行持最後的結果。我們現在同一件事情,你看成這樣,他看成那樣,為什麼?由於「業」,業最主要是無明,拿掉無明,不為它所亂,就能靜。「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整個佛法告訴我們的就是這些。淨化了內心,才能寧靜,靜到什麼程度──「絜靜」,儒家只說到這裡。我們學佛後知道,真正跟空性相應,才能「精微」,這有深厚的內涵。從不易到變易,不易的真理就是「空性」,「空性」故,其中就有無窮無盡的「緣起」,《易》真正說明這點,可是一般人不懂。《論語》有一段:子路問孔子「死」,孔子答:「未知生,焉知死?」眼前的生還不懂,將來的死先不要問。但後人誤解,以為死後沒有了,其實孔老夫子真正的意思是:你眼前的基礎做好了,才有後面深遠的地方。

「恭儉莊敬,禮敎也。」生活中最重要的儀則,都在《禮》當中。

「屬辭比事,春秋之教也。」怎樣從文辭推比事情,了解它所指的內涵。反過來說,看見事情就知如何表達,這是《春秋》對我們的教育。

萬一學錯了──「詩之失,愚。」《詩經》教我們道理,是為了讓我們生活中體驗,作為生活的準則。結果我們學了,停在文字上,就像不吃甘蔗,反吃甘蔗皮一樣,是不是愚啊!

「書之失,誣。」《詩》講廣度面,《書》講深遠面,廣而不能深遠,會很執著、古板。也許你可以說得出上下古今幾千年的事,可是只見表相,看不到所以這樣的原因,而把事情扭曲了。譬如現代人就把孔子看錯了,這是「誣」。任何事情不能步步深入,沒有真正通達,都會犯「愚」、「誣」的毛病。

「樂之失,奢。」要想做得很好,實際上得不到內涵的話,生活便會流於浮靡。

「易之失,賊。」《易》講「數」、「理」,說明「空」、「緣起」,簡單說一切都是變化的,而一般人只見事相,不知背後的意趣;「易數」的變化可以推算,再以「易理」善巧地運用各種變化。《易》若未能學好,便會如「賊」──得不應得的,因為知道竅門,投機取巧就來了。

「禮之失,煩。」《禮》很重要,但學不好,會有煩瑣的過失。

「春秋之失,亂。」只學到事相,不知這樣做的原因,就會亂掉。

古書要多讀,還要多行,即學與思並行,才能真正深入,否則光口頭講,很容易陷死在文字上,而又偏是自以為是的概念,甚至對文字本身表達的意義都不清楚,對使用這文字的人的原意,便不易了解了。古人小時候背四書,雖不懂,但聖人心法基本特徵的文字已背進腦中,長大後四處歷錬,不斷思惟、觀察、抉擇,逐漸體會出以前所學的內涵,且能在深、廣兩方面都無窮盡地展開。孔老夫子「至於是邦,必聞其政」,就是他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基本身教。

先把所學放在心中,慢慢地,認識愈來愈深,一踫到學過的字就能觸類旁通,對文義的體會,或德行上的教育意義,一一都展現開了。例如,這人一看就令人討厭,因為他「粗暴」、是「惡人」,策勵自己以後可不願做這種人;看見某人非常好,一想,就是以前書本上學過的溫、良、恭、儉、讓,心裡很感動、羡慕,希望學他。產生這種效應後,不知不覺中把很難改善的習性,輕而易舉的扭過來了。所以古人說「溫柔敦厚,詩教也。」教育真正的重要就在這裡,所以要一字一字推敲,從生活中體會,產生潛移默化,這樣學《論語》就有無比的價值。宋朝初年有位宰相趙普,輔佐開國皇帝宋太祖趙匡胤的方法是,「半部論語定天下,半部論語治天下。」深廣的學《論語》,做人的基本條件就夠了。如果不摸索《論語》,我們心裡什麼狀態──癡、睡、男女、飲食……,一片茫然,對我們的損失太大了,能不斷在這上面摸索時,心就靈活了,且靈活的方向,是聖賢的方向,由此聖賢的方向,乃至引導我們從世間而進入超世間佛菩薩的境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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