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摸象記(三十六)

〈里仁篇 第一章〉

◆日常師父開示

里仁篇 第一章
  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

  (以下是現場弟子的發言)

  這段講里仁,哪一位解釋一下。

  弟子甲:「『里仁為美』,就是能夠住在有聖人或有善知識的地方是最美的;『擇不處仁,焉得知』,如果居住處不能選擇有仁人、善士或者善知識在的地方,怎麼能夠稱得上明智?」

  師父:里在這裡當動詞用,我們居住在某處,譬如說,新竹、湖口、東講堂、西講堂,這些只是物質上有形的東西;現在要找的這個處所是「仁」,它不是一個有形的東西,而是我們精神上面、心理上面安頓之處,我們應該使心安在仁之上,那就對了,這樣才好、才美。安頓於仁並不是天生就會的,需要智慧去抉擇,所以下面說「擇不處仁」,有了很好的腦筋而不懂得選擇應處的地方,那這個腦筋就白白浪費了!所以孔老夫子告訴我們:世間的人不是沒腦筋,可惜是用錯了!這一點我想各位同學應該都有同感。學了佛法以後,乃至於今天學了孔老夫子的教導以後,我們了解,最可惜的事情就是把我們最難得到的好腦筋用歪了,這是我們的致命傷。人往往以為自己很聰明,實際上錯了!真正的好腦筋,應該這樣去抉擇,這個是中心。

  此處真正告訴我們的有兩件事情:一個是仁,一個是知(智)。仁跟知說起來是兩件事情,真正作起來卻是分不開的;拿佛法來說,慈悲跟智慧是分不開的,在我們學習的過程當中,仁、知的確好像是兩件事情,但是它們必定是相輔相成的。里有兩種解釋:第一個從文字上面看,是外在的居住之處;但是孔老夫子從一開頭就是著重於心,因為這才是真正重要的。我們內心當中要以什麼方式處理這件事情、外面相應的環境如何配合,這兩個之間如何互相增上。所以這裡表面上來看是說,住的地方要有仁厚的風俗,也就是這個環境是非常仁厚、仁慈、仁道的,這樣才好;如果選擇居處不找這種地方,那就錯了,所以選擇時要曉得取捨,這是知。而真正重要的,是內心當中處事的原則是依於仁,曉得對自己而言真正最重要的,是內心要安住於仁;為了要「仁」,所以外面的輔助很重要,周圍的人也必須選擇仁厚之人。因此並不是說內心相應了,外面不用管,反而正因為內心需要這樣的內涵,所以外面必須找到跟它相應的環境。好比我們現在為了成就無上菩提,必須親近善知識,因為親近善知識,所以必定要親近善友,內心和外環境是不能分的,里仁為美的特徵就在此,這個內涵大家慢慢去深入思惟、觀察。

  我們讀《論語》一開始就要了解到:不是背得出來,曉得怎麼解釋了就行,如果只是這樣,對我們是最大的損失。以現在的世間來說這樣是有用的,什麼用處呢?背了半天,考了個試,你考六十分我考八十分,你考八十分我考九十分,最多考到九十九分,可以了;但我覺得這是最大的損失!這個無價之寶,我們拿去考個分數,換五斗米,這只是把我們學了佛法的暇滿人身葬送掉,絕對不可以!因此學習這個內涵時,先有文字上淺近的認識,再以之為一生行持的準則,不斷深入地體驗,然後過程中你會一直感覺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仁、知這兩樣是永遠並存的,相輔相成,像左右手一樣──在行仁的過程中,抉擇是非需要知,而知需要仁的動力來推動、輔助。

  這裡並沒有特別說明仁的內涵,到現在為止孔老夫子一直說仁,但仁是什麼?有個很有趣的現象:平常我們講道理,一定先把這個字(譬如仁)的定義、內涵先說明,而孔老夫子講了半天,對仁的定義、內涵卻始終沒有說,這是什麼原因?大家有沒有注意到這一點?《論語》一共二十篇,它的中心思想就是仁,當然細分來說還有知,孔老夫子真正講的就是這兩樣,再細分還有禮樂等等;妙的是他始終沒有說清楚仁是什麼。到什麼地方才開始解釋仁?直到第十二篇當中「顏淵問仁」,才開始說明仁的內涵,為什麼這樣做?

  (以下是現場弟子的發言)

  弟子乙:「是為了讓我們去體驗,若先告訴我們,我們容易陷死在定義之下,不容易掌握內涵。」

  弟子丙:「是為了實踐的緣故。」

  師父:其他同學還有沒有什麼想法,他們兩位的意見,聽清楚了沒有?他們前面幾位講的,你們後面的有沒有注意地聽?這很重要!仔細地聽前面每位同學講的,看看他們是不是已經說了我所領會到的,或者他們說的對我的領會有什麼幫助,或者他們說的除了幫助我以外,有什麼我所不同意的可以提出來,這是平常我們互相討論問題時很重要的特點,先要善巧地聽人家說,然後再進一步表達自己的看法。

  仁是做人的根本原則,也可以說是心理功夫。現在說一個很簡單的比喻,在生活當中,即便是很膚淺的一件事,經過了別人解釋以後,我們是否就能夠真的領會到它的內涵?不容易。例如我覺得開汽車是非常簡單的一件事,你們覺得開汽車是不是要學很久?這麼簡單的事都不容易一下子說得清楚,何況仁是聖賢最高的標準,三兩句話就說得清楚了嗎?這是第一個原因。

  第二個原因,是說了以後我們往往就局限在我們這個圈子裡,透不出去;實際上它是內心的功夫,就不同的角度讓每個人去體驗、摸索。所以孔老夫子一開始就特別強調一點──《論語》開頭第一句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這個是大學問!孔老夫子說:真正要想做這件事情,一離開學和習,其他就不談了!所以這是他引導我們最好的方便。想要真正認得這個內涵,必須要有很好的學習環境去學和習;學需要靠師資相授,但是學會以後能不能真正去實踐、做得好不好,這就靠自己了,所以一開頭就說明了這個特點。「學」已經把老師點出來了,接著「有朋自遠方來」又把朋友點出來,又因為這是自己的事,所以「人不知而不慍」;這幾個特點,它一開頭就告訴我們。孔老夫子引導我們的教育方向,給我們的走法就是這樣,引導你慢慢走上來的過程中讓你自己在內心摸索,所以它後面馬上就是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每個人從自己的根本上著手,從這裡慢慢一步一步走上來,此時再告訴你仁的特徵,你就能多多少少、依稀彷彿體會得到,從這個上面慢慢步步深入。否則講了一個大道理,對我們來說可能就局限在這個小圈子裡──其實這樣已經算很不錯了,還有比這個更壞的:有個很明顯的事實,我們往往學了以後,只學到文字,卻把它的內涵忘得乾乾淨淨。

  我們處處都是這個毛病。「學」本來的內涵是要教我們認識所指的對象,以佛法來說,講道理是為了讓我們淨化煩惱;結果我們學了很多文字相,煩惱沒淨化,專門跑去做文字摸索。弄到後來,文字摸索得好似一個學者,乃至有人把它當照妖鏡專門照別人,互相打架,你說我不對,我說你不對,弄到後來,後面學的人就把佛法毀掉了。所以如果說他聽了以後局限在這個小圈子裡,這還不錯,他多多少少摸到一點內涵;很不幸,有很多人連這個都做不到,反而走錯了。所以孔老夫子讓他實際上一步一步去體驗,而且這種體驗是從孝悌開始,因為這是根本;如果一開頭在家庭中做不好,長大就很難改,等到習性養成了,回頭要想改,那好困難好困難!

  所以他一開頭就從根本上面下手。舉一個最簡單的比喻:小孩子小的時候,並不是立刻教他念書,而是在父母身邊跟著學講話,自然而然這種語言他就懂了。懂了語言以後,再教他文字,此時他就知道,原來這個文字代表他以前已經習慣的某個東西,他就曉得文字所指的內涵是什麼,從這個基礎再進一步,他就想深細地認識很多東西,接著一步步次第井然地學下去。從這裡我們可以看見孔老夫子教人的內涵及方法,真是高明絕頂。同樣的情形在佛法當中也能看見,譬如說出家了,到僧團來,不知不覺當中,出家人應有的行為,在潛移默化中就養成了。這不是個道理呀,尤其是我,每到台北一次,這種感覺就非常強烈。

  昨天中午因為有一點事情要跟大家商量,我就到台北,當時感受到我們住在山上的人真是無比的幸福,這話怎麼講呢?現在世間的人忙些什麼?忙生活。古代的生活是士農工商,念書人排第一個。我們看了《論語》以後曉得,念書人的確站在第一個。在漢地是念書人第一,藏地是出家人第一,我覺得這一種國家、這一種方式留在世間的話,那天下太平,因為他引導人的都是最重要的內涵。在藏地出家人是第一,相當於士,貴族做官的第二,老百姓第三,最差的就是殺牛那一種人。這實在美不可言,它的風俗之美呀!我們漢地是生意人擺在最末的等級,殺牛殺豬的也屬於商當中,是最末的一類。現代人卻剛好相反,做生意的人擺在第一個。現在有一個名詞叫「經濟掛帥」,樣樣東西以經濟為主導。凡是以經濟為主導的特點,就是要想辦法不斷地積累財富,想辦法為了他自己去爭取,用種種口號達到賺錢的目的。怎麼賺呢?提倡消費,因為有消費才能刺激生產,那些大老闆才能賺錢。欲望是無窮的,你想盡辦法抑止它都做不到,現在還要刺激它,這樣將產生什麼結果!

  尤其是《廣論》說十惡當中真正最主要的,是貪瞋癡三毒,貪業道圓滿須具足五相:第一耽著心、第二貪婪心、第三饕餮心、第四謀略心、第五覆蔽心。我們要深深的將這些內涵記在心裡,常常緣念,這樣才能學得好,才不會辜負我們自己。耽著心就是無始以來的業習氣,這個業習氣在任何情況之下,隨便眼睛張開、耳朵聽見、身體感覺得到,它就來了,所以耽著心是第一個,它是根本。換句話說,無始以來耽著的業習氣種子,我們已經染得這麼可怕!接著是貪婪心,就是不知足,已經有了,還要不斷積累。佛法告訴我們應該怎麼辦?要知足,《八大人覺經》當中:「第二覺知,多欲為苦,生死疲勞,從貪欲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佛告訴我們:若要覺悟,必須真正看見貪欲是痛苦的根本,因為貪心本身就是不但不知足,還樂積,覺得積得愈多愈好、愈多愈好。

  饕餮心就是對於別人的東西,「計為華好深生愛味」;他自己積了很多還不夠,還要想辦法把別人的東西弄過來。有些生意人的特點是不是這樣?這種話到外面去講,人家會覺得我們這些人真是瘋子,但是你深細去看,就是這個特徵。他已經有了,還想辦法爭取別人的,這叫饕餮心。《八大人覺經》上面:「第三覺知,心無厭足,唯得多求,增長罪惡。」心是永遠沒有厭足的,因為沒有厭足,所以增長罪惡。菩薩不是這樣,而是少欲知足,安貧守道。

  說到這裡我講一個笑話,這是個笑話,但也是個故事。當初我在同淨蘭若跟著仁俊法師,在冷天,從來沒有熱水,就算有了熱水,他自己還要鍛鍊。現在我年紀大了,到了這裡,此處有熱水,就也用點熱水。今天早晨起來,我想:「不對,不能用熱水,再用熱水,自己的骨頭就酥掉、軟掉了!」我們處處地方總是討便宜,弄到後來,這個人就一點用場都沒有。一旦有了這個東西以後,將來自然而然養成習慣,耽染心就來了,你真正的能力就越來越差。因此這些東西絕對不能沾,看似眼前討一點小便宜,將來就很糟糕。所以菩薩是安貧守道,我們要身貧道不貧。現在愈想愈覺得,但願能把藏系佛法保留下來。西藏人是身貧道不貧,他們身體之窮的確是世界上最窮的了,但是反過來,其佛法內涵之豐富,是世界之最。假定他們現在也追求物質的話,那很快就完了。心、物這兩個是不能並駕齊驅的;心就是這樣,若一天到晚忙物質,哪有時間注意心靈的提升。這兩天我在台北聽藏系法師告訴我們,他們的生活全部精神用在修學佛法上,沒有時間去注意物質享受;不像我們,看見這個也要貪著一點,看見那個也要貪著一點,稍微遇見一點困境就透不過來了,還學什麼!所以今天早晨起來,我覺得:﹁不行不行!﹂其實冷水也不冷呀!去洗洗也覺得挺好。但願我們平常的時候,能夠多多體驗到這種特徵,那麼慢慢地就不會在遇見這種境時老是被轉走。所以第三個饕餮心,是自己已經有了,還不知足。

  再下面是謀略心。現在我們整個社會經濟掛帥,很多生意人常常在謀略如何賺錢。現在的社會,完全是鼓勵人貪心要越來越大、越大越好,是這樣鼓勵別人的。如果最後覺得慚愧,生起對治的心,那就還好,不幸這個對治也沒有了;最後是什麼?有覆蔽心,不曉得貪心的過患,不知出離。其實貪心對我們有這麼大的傷害,我們完全不知道,這就牽涉到無知。

  剛才我講士農工商,在我們以前傳統的習慣中,商是最後的,實際上民間需要這些生活物資,但是商人的確放在最後。生活物質是必不可少的,因為人要維持最起碼的生活。衣食足,然後知榮辱,在吃飽穿暖以後,剩下的事情是怎麼提升我們自己,否則就變成但念水草,餘無所知。水草是有它的價值,既然有價值,有些人就做那個事情吧!所以本質上來說,士農工商四民是一樣的;可是要注意這個特點:儒家傳統的精神,就在重視「士」,重視心靈提升。

  現在再把問題拉回來,仁真正的中心何在,該怎麼注意到仁跟知這二個特點。所以不是說今天講完就算了,是要從小的時候就在根本上面下手,在基礎建立以後層層提升,這是最主要的。所以孔老夫子在實踐上已經把行相指出來,等到有相當的認識、了解後,再加以教育,使我們能一步步提升,這是它的特點;在這個學習的過程裡仁跟知是並進的。這也就是為什麼他不在一開頭就把仁的定義、內涵告訴我們的原因。

  了解這個特點以後,更應該重視怎麼行持,這個才是重要的。我們不但要把孔老夫子的精神擔起來,更重要的,要把佛陀、宗大師留下來的大舵擔在肩膀上,這是我們的責任。所以更應該腳踏實地在實踐上步步深入,使自己能夠很深遠地去體驗,這是眼前特別重要的一個特點。

  既然仁這麼重要,我們不妨想一想,仁的內涵到底是什麼呢?我們不妨提早看一下第十二篇第一章。在這一章之中,顏淵問仁,孔老夫子回答「克己復禮為仁」,克是克制,己就是我,它並不像佛家一樣去掉這個我。其實,我現在的感覺是,佛家也不是在一開頭就講無我。佛法的發展過程是有部、經部、唯識、中觀,有很明確的層次。一開頭就講無我的話,大家會很害怕;所以佛剛開始的時候講苦集滅道,而且整個佛法真正的中心,就是苦集滅道四諦。講苦,這個苦是因為「我」感覺到苦,它並不是講我不我的問題,而是我苦不苦的問題。若苦,該怎麼辦呢?要想辦法去掉苦,這是我們人人所祈求的;因為要去掉苦,然後再一步步深入。所以剛開始的時候,並不強調無我,等到了某一個程度,乃至到最後,最究竟圓滿的時候──中觀,那時才真正把無我的內涵合盤托出,充分地說明。所以同樣的,在這個教育過程當中,我們也能理解到孔老夫子的作法,尤其是孔老夫子本來就是以世間為主,所以從根本上面說「克己」,因為「我」是一切錯誤的根本;而我們現在真正最主要的是「復禮」。從另外一個角度去看,克己復禮實際上是戒,戒的整個重要的內涵就是克己復禮,不要放縱自己的欲望,要照著佛制定的禮法去做。佛制訂的禮法叫戒,儒家制定的儀軌就叫禮,是同一個內涵,世出世間的聖人,他們的原則是相同的,就是克己復禮。

  大家好好去看,仁有好幾個特點。在(顏淵篇)的最後一章,樊遲問仁,孔老夫子回答仁是愛人,問知,回答是知人;在此處畫龍點睛,烘雲托月,說出仁跟知的內涵。那時候我們已經有了相當的實踐經驗了,再這麼一講,我們就能夠完全把握得住真正的內涵。我們先不必再看後面的篇章,大概曉得仁的特徵即可,現在就不深細地再說下去。

  關於〈里仁〉這一章,但願每位同學能經常優游涵泳地在生活中運用。你可以從佛法的觀點去看,或從儒家的觀點去看,其實它的內容完全是一個,只是用不同的語言來說明;在內心中是一樣的,都是在起心動念、心對境的時候,用什麼態度去處理事情──儒家告訴我們的是愛人,而且還要知人,也就是仁跟知;如果把這兩樣擺在佛法當中,愛人就是菩提心,知人就是大智慧,這個特點就完全顯發出來了。單單有仁人之心而沒有知,沒辦法幫助人家;單單有知而沒有仁的心,就算見解弄對了,也局限在一個小圈子裡,無法擴大。仁、知這二個特點也就是儒家的基本中心。所以〈里仁篇〉一開頭就點出「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在仁當中也把知字標示出來,仁知二者有這樣的相輔相成、互不可少的特徵在。

  最後,再說一次,「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什麼是仁?這是第一個要思惟的;怎樣去找、怎麼抉擇?這也是一個問題,這都是大學問,值得我們認真努力,盡我們一生的努力做這件事情都不為過。

福智之聲第16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