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藝中之禪 009

字體縮放 最小100%最大
讀經尺 開啟關閉

一個初學劍的人,不論在開始時他是多麼強壯、好鬥、勇敢、無畏,一上課之後,就會變得很不自然,而且失去自信心。這是所有的劍師和學生們根據其經驗而認定的事實。他現在知道在戰鬥中有許多可能使他喪身失命的機會。雖然不久他就懂得極力注意他的對手,也會作正確的衝刺抵擋,但實際上他比未學前更糟。以前,他一半玩笑一半當真地,憑當時的靈感和對戰爭的喜悅,倒能隨意胡亂揮劍;現在他卻不得不承認,他的生命是掌握在比他更強壯更靈活更有訓練的敵人手中。他除了不停地練習外,別無他途。他的老師在這個時期也沒有別的忠言可以給他。因此,初學的人不得不孤注一擲,只求勝過別人,甚至勝過自己。他學到了卓越的技術,使他恢復了一部分失去的信心,自以為已日益接近他的目標。他的老師可不這麼想。照澤庵說,他老師的想法是對的,因為初學的技術,只有使他的「心被劍所奪」。

可是初期的教導,不能用其他方法傳授;因為只有這最適於初學。但這終不能導向目標,這一點老師知道得太清楚了。學生單靠熱誠和天賦,不能成為劍師,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經過訓練後,他已學會不為戰爭的酣熱所動,已能保持冷靜,知道怎樣養精蓄銳,習慣於長時間的對戰,又在他的圈子中幾乎找不到敵手──為什麼以最高標準來衡量,他在重要關頭,仍會力不從心而沒有進展呢?

此中的道理,照澤庵說是:學生無法不注視著他的敵手和他揮舞著的劍;他一直在想他應怎樣攻擊最好,他等待著對方猝不及防的一刻。簡言之,他一直在依賴他的技術和智識。這一來,澤庵說,他失去了他的「心的機動性」,因此,他決定性的一擊永遠都發得太晚,又不能把「對方的劍轉向他自己」。他本來很高超的劍技,因為他依賴思考,自覺地使用技巧,並過份重視自己的作戰經驗與戰術,而使得他那自由靈活的心受到牽制。怎麼辦呢?怎樣才能使得技巧成為「心靈的」?怎樣使高度的技巧變成精湛的劍法呢?惟有使得學生成為無機心而無我,大家都這麼說。他不僅應學會忘敵,更應能忘我。他必須通過現在這一階段,將之永遠拋在腦後,甚至甘冒不可挽救的失敗之險而不惜。這些話聽起來不是跟「必須不瞄準而射中鵠的,必須完全不看靶子也沒有射中的意圖」一樣的荒謬無稽嗎?可是,澤庵所說的劍術的精義,已在千數的決勝的場合得到證明,這是值得記取的。

教師的職責不在直接指明途徑,而在使學生能夠察覺這到目的地的途徑,而使他能適應他自己的特色。因此,教師先訓練他雖在遭受奇襲的時候,也不本能地衝刺,鈴木大拙在一篇很精采的故事中,敘述一位教師,在執行這很不容易的工作時,所採用的極具創意的方法。他說:(注一)

日本的劍術教練有時採用禪宗的訓練方法。有一次,一個學生來找老師學劍。老師那時已退休,住在山上的小屋裡。他同意教這學生,就叫學生幫他撿柴燒火,到附近的泉中汲水、劈柴、生火、煮飯、掃除屋宇庭園,以及操作一般家務。但並不教他正式的劍術的技巧。過了些時,那青年人漸漸感覺不滿了,因為他並不為替這老人作佣人而來,是來學劍術的。於是,有一天,他到老師那裡請老師教他。老師答應了。結果是,從那時起,那學生無論做什麼事都沒有安全感了。他清早開始煮飯的時候,老師會忽然出現在他背後,用木棒打他。他掃地掃了一半,又被不知來自何處的一棒所擊中。他心神不寧,必須時刻戒備。過了幾年,他才能夠躲開那不知來處的一擊。可是老師對他尚不滿意。有一天,老師自己在一堆火上煮菜,學生忽然想到要利用這次機會。他趁老師正彎腰攪著鍋裡的菜的時候,拿起一根大棒,照著老師頭上打了下去。可是他的棒被老師用鍋蓋擋住了。這使學生的心眼大開,而窺見了一向守密的劍術之奧秘。他這才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他師父對他的無比深恩。

學生必須使他的感官產生新的警覺性,這樣,他才能避免危險的衝刺,好像他能感覺到它們的來臨一樣。一旦他熟諳這躲閃之術,他就用不著全神貫注地注意他對手的行動,甚至同時有多個對手也無妨。他可以看到感覺到即將發生之事,而就在事情發生的同一剎那,躲開了。因此,在察覺與躲閃之間就不會有那「一髮之差」。他的反應疾如閃電,而不需要有意的注視提防。功夫須到這地步方能算數。至少在這方面,學生要能完全不依賴任何意識的作用,才是大收穫。

更困難而真正重要的工作,是使學生不要想也不要去伺機攻擊他的敵手。實際上,他應當完全不想他在對付一個敵手,也不想面臨的是一樁生死攸關的大事。

開始時,學生認為──他只能這樣認為──這些教誨的意義是,他只要不想不看敵方的行動就夠了。他對這話很認真,時時刻刻控制著自己。但是他沒有注意到,在全力注意自己的時候,他不能不把自己視為一個不惜代價來避免看住敵手的戰鬥員。不管他怎麼做,他的心中仍然秘藏著一個敵人。他只是在外表上已脫離了他的敵人;而且他越要把敵人淡忘,便越把他緊緊地跟自己縛在一起。

需要很多很微妙的心理學方面的指導,才能使學生相信,他把注意力轉向自己,基本上毫無好處。他必須學會不顧自己,和不顧敵人一樣堅決,而成為根本無我無心才行。這需要極大的忍耐和令人心碎的練習,和在射藝中一般。但一旦這練習的目的達到了,他的我執便在絕對的無心機中消失無遺了。

接著無心機的離執,便自動的產生了一種和前述本能的躲閃極為相似的行為。在上述的階段裡,看到對方的衝刺和躲開它之間是不容一髮的;同樣的,現在,在閃躲與反擊之間也沒有時間上的差距。在閃躲的同時,戰鬥者引手向後,在一閃之頃,致命的一擊已經發出,準確而不可抗拒,就像劍自己揮舞了起來一樣。也像我們在射藝中所說的,「它」瞄準而射中,在這裡,「它」取代了「我」,發揮了「我」要經過有意的努力才能獲得的熟練與敏捷。此處的「它」,也同樣的只是一種無法了解無法掌握的「某物」的名稱,而此「物」只有親身經歷到的人才能察覺它。照澤庵說,要練成登峯造極的劍術,必須心中完全沒有「你」,「我」,敵人和他的劍,自己的劍,及如何使用它等等念頭。甚至沒有生死之念。「一切皆是空虛的:你自己,閃爍的劍,以及揮舞它的手臂。甚至連空的念頭也不存。」從這絕對的空寂中,澤庵說,「產生了最奇妙的行為的展現。」

射藝和劍術是如此,其他的藝術亦莫不皆然。精湛的水墨畫功夫要能心手合一。能夠運用完美技巧的手,要在心中影像剛開始形成的剎那,同時將它畫出,中間沒有一髮之微的間隔。這樣的繪畫,便成為自然自發的書法。也許畫家的箴言可以像這樣:花十年工夫看竹,把自己變成一棵竹,然後忘卻一切而──畫。

劍師和初學的人一樣的態度自然。在開始上課時他所失去的那份滿不在乎,到結業時又找回來了,而且成為他不可毀滅的特徵。可是,和初學不同的是:他態度謹慎、安詳、不傲慢、絲毫無意於炫耀。從做學生到成為劍師,中間要經過許多多事之秋的不倦的學習。在禪宗的影響之下,他熟練的技巧成為「心靈的」,而他自己,經過心靈的掙扎,變得愈益灑脫自在,而成為另一個人了。那劍,如今已成為他的「靈魂」,不再只是輕輕地套在鞘內。他只有在無可避免的情況下才把它拔出來。因此,就不難發生如下的事情:遇到不值得和他對戰的敵手,例如自誇肌肉發達的浮浪子弟時,他會漠然微笑而任人譏嘲他的怯懦。在另一方面,如果他尊敬他的敵人,他就會堅持要作一決戰,而使他的敵人得到光榮的死亡。這就是武士的情操,也叫做無比的武士道。因為,高於一切,高於名譽、勝利、甚至生命的,是那指導他批判他的「真理之劍」。

劍師和初學者一樣是無畏的;但是,不像初學,他一天比一天更不知畏懼。多年不斷的修習定功,使他知道生與死在基本上是一回事。他不再畏生懼死。他在世間生得很快樂──這是禪宗最突出的特色──但任何時候他都可以離開世間,而絲毫不為死的念頭所擾亂。武士選取脆弱的櫻花作為他們的標誌,不是沒有原因的。無畏的人離開生命的時候,應該像一瓣櫻花在朝暾中寧靜的飄向地面一樣,寂靜無聲而內心凝然不動。

一個人在太平無事的時候,自以為面臨死亡之際不會顫抖,認為沒有什麼可怕的,並不能就算不怕死。生死二者都已自在之人,沒有任何種類的恐懼,他根本不知道恐懼的感覺是怎樣的。沒有受過嚴格而長時間禪定訓練的人,不會知道它戰勝自我的力量有多大。功德圓滿的大師在在處處都表現他的無畏,不是以語言表現,而是在他的整個舉止風度上;旁人只消看看他便會受到重大的影響。像這種不可動搖的無畏已等於是解脫自在,這在天性上,只有少數人能辦到。為了證明此點,我要引一段十七世紀中葉的著作「葉隱集」(譯注)中的故事:

柳生宗矩是一位偉大的劍術家,也是當時德川家光將軍的劍術老師。有一天,一個將軍的貼身侍衛來看田島上,想跟他學鬥劍。大師說,「依我看,你似乎也是一位劍師。請告訴我你學的是那一派的劍術,再談師生的關係。」

那侍衛說,「我很慚愧,對此道完全是門外漢。」

「你想要騙我嗎?我是將軍大人的老師,我的眼光是從來不會錯的。」

「我很抱歉冒犯您,但我確實毫無所知。」

這位訪客的堅決否認,使得大師陷入片刻的沉思,最後他說,「既然你這樣說,那一定是實在的囉。可是我仍認定你是某一方面的大師,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麼。」 

「您一定要我說,我就告訴您。只有一件事我可以說是絕對有把握的。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想到如果要做武士,就無論如何都不能怕死。我對付這個問題已有好幾年,現在,死已不再使我煩心了。您所指的是不是這個呢?」

「正是啊!」田島上喊道。「我正是這個意思。我很高興我並沒看走眼。因為,劍術的最高秘訣便在不為死的念頭所困擾。我已在這方面訓練了不知幾千百個學生,但至今還沒有一個夠資格得到劍術的最高證書。你不需要技巧訓練,你已經是一位大師了。」

自古以來,學劍的練武廳就叫做「正覺堂」。

每一位修習以禪道為宗歸的藝術大師,都像是包羅一切的真理之雲中發出的一閃電光。這真理就表現在他流動自在的心靈裡,而在「它」身上,他再次遭遇到這真理──他自己原始無名的「自性」。他在他一生種種的際遇裡,一再的和這「自性」遭逢。因此,真理對他──以及,透過他,對於別人──而言,是形態不一,變化萬千的。

雖然他曾堅忍而謙卑地接受空前未有的嚴格訓練,要想達到通身浸潤於禪中,無論做什麼都不離禪,而使他的生活中只有美好的時光,那路程仍是遙遠得很。他還不覺得需要那最高的解脫境界。

如果他不可抗拒地被驅向此目標,他必須再度上路,採取那無藝之藝的途徑。他必須敢於躍入那「本原」中,生活在真理之內,一切以真理為準繩,像與真理合一一樣。他必須再做學生,再做一個初學者,以克服最後也是最峻峭的一段路程,而完成新的轉變。如果他歷經艱危而不退,他的命運便已確定:他便可與圓滿的真理覿面相覷,親見那一切真理之上的真理,那無形根原之根原,那同時是一切的空。他將被這空所吸收,然後再從其中出現時,便得了重生。

──完──

 

注一:鈴木大拙著:禪佛教及其對日本文化之影響,第七、八頁。

譯注:葉隱集十一卷,日本孝明天皇嘉永五年壬子三月僧常朝(俗姓山本)著。有唐序。所記為肥前鍋島藩侯歷代系譜(藩臣勸懲事蹟)。此條承臺灣大學李世傑先生查告,謹此致謝。

 

射藝中之禪009 PDF檔下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