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佾篇 第十九~二十章〉
◆日常師父開示
八佾篇 第十九章
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我們既然學了《論語》,要盡可能在平常的時候多去實踐、體會。在講第十九章之前,先來談談儒家的基本精神。儒家的基本精神有二:一個是仁、一個是易。仁,以我們現在所能體會的程度來說,就是推己及人、代人著想,是從我們自己為出發點,並不離開自己。至於易,則是說明世間的真相、萬事萬物變化的法則。我們學《論語》的過程中若要慢慢的去善巧運用,這兩點千萬要記住;如果忘掉這兩點,對於學《論語》而言,就完全學錯了。我們現在無法直接跟隨孔老夫子,乃至跟孔老夫子的弟子學習,所以不可能把《論語》最重要的基本內容把握準,但假定我們學習的過程中能夠真的把握住仁、易這兩個特點,那麼大概也可以八九不離十地掌握到重點。
還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孔老夫子談仁之時,是以一種若隱若現的狀態點給我們看,並非以非常明確的定義來告訴我們。說他「隱」,他卻處處離不開「仁」,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儒家講的禮樂典章制度,若離開仁,那些統統都沒有了,所以他是這麼明顯地在強調仁。說他「顯」,對仁的解釋卻又各式各樣都不相同。諸位對這個問題有什麼看法、有什麼認識?
〈以下是現場弟子發言〉
弟子甲:「《論語》第一篇就教我們要『學而時習之』,所學的這一切內涵,都是靠學習而來,在另一篇又講『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之所以這樣若隱若現的點出而不直接說明其內涵,是要讓我們知道有這個東西存在,而其內涵則必須透過聞思修的學習過程才能慢慢揣摩,因為這是一個實踐的內涵。所以在《戒論》裡面說戒體時只說『不局凡聖』,並未直接說明戒體的內涵,而要我們去思惟、觀察,就是這個道理。」
弟子乙:「弟子想到的是,《廣論》講業果之處,說到業果的道理不是很容易可以了解的,所以教我們要數數思惟,從生活中去觀察,才可能體會得到。同樣的,「仁」是孔子真正在內心用功而得到的內涵,不是用文字可以表達出來的。因此以學的人來講,我們如果沒有透過種種角度不斷地實際去揣摩、體會的話,很難了解他講的意思。如果直接就說明它的內涵,可能我們學的人會以為自己已經懂了,但是實際上離這個心法的內涵還很遠。這是弟子的想法。」
師父:我們不斷的去思惟、觀察抉擇,在這上面慢慢的揣摩增上。現在說大家揣摩的結果如何,所謂的結果有兩個:一個是最後的結果,這個現在我們還沒達到;但眼前至少我們實踐了以後有些什麼樣的成效,這個大家可以談一談。舉個例子說,我們最後的目標是成佛,這個我們目前還沒有達到,但是要成佛,必須一步步去實踐,不能只在文字上講道理。透過文字而進步,文字是很重要的。現在我們同樣的透過文字一步步慢慢摸索進去,你們體會到些什麼?因為這個問題不太容易回答,所以在這裡我不要你們馬上回答,你們可以在互相研討的過程中切磋琢磨。這些體會非常有用,我們必須這樣去實踐,然後慢慢能夠真正的漸次深入。
接著,我們來看看第十九章。如果光看前面第十八章的話,好像「事君以禮」只是在說臣子如何奉侍君主;實際上不只是如此,君和臣是相對而安立的,臣事君有其法則,同樣地君對待臣也有它的道理。你了解這個特點以後,就能體會這一章提到「君使臣、臣事君」就有這樣的內涵。所以人與人之間要維持最適當的關係,必須把握住中心:第一個是仁,第二個是易,認識這個關係,這是一個基本的概念。我們不斷地學、行,然後行、學,這樣互相輾轉的增上,透過這樣不斷的輾轉改善,才能夠把我們無始以來種種的不良習性,慢慢改變過來。
八佾篇 第二十章
子曰:「關睢,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孔子說:〈關睢〉這篇詩的內涵,給人的感覺是雖然很快樂卻不過分,雖然悲哀卻不傷情。這很有意思,中間插這麼兩句話,有什麼特別意義,我們大家來摸摸象。
佛經上有個瞎子摸象的故事:有一個人牽了一隻象,然後找幾個瞎子來,叫他們摸摸看象長什麼樣子。其中一個摸到象的耳朵,他說象像一把很大的蒲扇;一個摸到象的腳,他說象像一根很粗的柱子;另一個摸到象的肚皮,他說象光溜溜地像牆壁。而每個瞎子都認為他摸到的結果最正確,於是就爭吵起來了,周圍的人看見了,覺得很好笑。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實際上那幾個瞎子都摸到象了,但是卻產生這樣的錯誤。現在我們學聖賢的心法也是這樣,其究竟意趣,我們並不完全了解,但試著慢慢去摸索,多多少少會摸到一點;然而假定我們認為自己摸索的結果是對的,而不再繼續探索,那反而是很大的錯誤。把象看成一把大蒲扇,不是很顛倒嗎?但是若能從象的耳朵一步一步繼續摸下去的話,就可以把象的全部摸出來;如果你停在一點就以為是全部,那麼大家一定會吵架。現在這個世界上人與人之間、派與派之間,每一派、每一宗、大家都在吵架,說「我的對,你的不對!」假如大家懂得瞎子摸象這個道理,慢慢地能夠互相幫助,既然大家一起摸象,他摸到耳朵,我摸到腿,如果兩個人交換意見互相補足的話,這兩個人就比其他的人摸得完整一點。雖然我們現在暫時還沒有辦法學習辯論,但是大家願意把自己的體會互相交換,所以我說我們是瞎子摸象,就是這個意思。現在各位同學就來摸摸看,這二句話放在這裡是什麼意思。
〈以下是現場弟子發言〉
弟子甲:「〈八佾篇〉都在講禮,而禮又是以仁為根本,仁並不容易體會。不過,可以感覺到的是,當有一個比較正確的目標或知見,讓我們去實踐的時候─以儒家來說,按照仁的精神去做─會有很實在的感覺,那種樂天知命的歡喜,跟那些不道德或不風雅的事情完全無關。換句話說,那是一種人格的昇華,雖然他也感覺到快樂,他也可能去遊山玩水,但是他不會沉溺在感官的享受,而是一種精神的快樂,所以說『樂而不淫』。孔老夫子在後面的篇章中,談到『仁者樂山,知者樂水』,兩者的快樂很類似。」
弟子乙:「弟子的體會如同《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禮是仁發出於外的一種功用,因此它必須要能夠很恰到好處,完全符合中道而不會過與不及,不會讓人感到是一種限制。這是禮的一種中和的作用。」
弟子丙:「前面講過:『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以及『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我的看法是這兩件事情,都沒有離開一個中心─仁,而它是以禮表現出來的。內心所產生的各種情緒,雖然有不同,可是都不離仁。因為在仁的攝持之下,所以不會在比箭的時候放逸,也不致因為快樂而變得很放蕩;遇到哀傷的事情也不會一蹶不振。因為他有一個中心目標─仁在攝持著。」
師父:好極了,你們幾位的說法,我聽了都非常歡喜,非常讚嘆!這不是很刻板的,人畢竟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我們不同於禽獸之處在哪裡?就在「仁」!在表達的方式上,儒家很重視兩樣東西─禮、樂,人與人之間以禮,就自己個人來說則是樂。樂是用在禮節裡的,在禮節裡需要樂,兩者是互相制衡、互相增上的。如果能看清這點,就知道它有這個範圍─表達感情的方式,上限是樂,樂而不淫;下限是哀,哀而不傷。為什麼能夠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就在於能以仁跟易這兩個基本精神去制衡、調伏,否則樂一定過分,哀也一定過分。
前面一章講了禮以後,下面講樂,禮樂實際上是分不開的。前面講禮的時候是用君來代表,君在當時就是代表禮制;我們人與人之間的互動關係,古代上限是到君為止,下面當然包含了一切。換句話說,禮樂是教我們做人的基本精神,讓我們了解應該以什麼作為我們人生的中心。剛才有同學用《中庸》上的話來詮釋這段的內涵,我覺得非常精采;「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說明根本就在「中」,然後怎樣走上去,有著一定的道路,這叫達道,對我們人生真正的價值就在這裏。可是這個「本」跟「道」深遠的內涵,儒家就沒有明確的說明;我們要是真正願意深入的話,就要學道家、佛家,但儒家是起步,實際上我們實踐過程也都在這裡。反過來說,就算我們講最深奧的佛法,假定不去實踐的話,那麼說了再多最深奧的道理也是空話,這點大家要注意。
弟子甲:「這一章提到『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我們到底怎麼在現實生活中去實踐它?這個樂跟哀到底怎麼去感受呢?」
師父:這個問題問得太好了。大家來試試看。
弟子丁:「儒家仁的基本精神是透過禮樂來表現,孔子在齊國聽到韶樂,竟然三月不知肉味!那種音樂到底是什麼境界?所以樂是由仁的精神顯發出來的。以佛法來說,樂而不淫可能是內心中充滿法喜,這種法喜和五欲之樂不同;哀而不傷就是透過智慧觀察到眾生的苦,又努力於幫助眾生離苦,所以不像一般人沉溺在苦中。」
師父:這個問題問得真好!而剛才的回答中舉到「子在齊聞韶」之例,孔子在齊國聽到韶樂,三月不知肉味。他說了一句話:「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這個境界之美呀!不幸現在樂失去了,已無法知道這個樂到底是如何地美妙。以孔老夫子聖人的境界,聽了韶樂,竟然全然沉醉在其中乃至「三月不知肉味」。五欲當中,「味」對我們影響最大,假定最好的味道吃了都完全沒有感覺,其他所有的東西,就都不能吸引我們了。樂竟然有這樣的境界。
現在在我們平常生活當中,整天六根對著六塵。我們一般人六根對境的時候,非淫即傷,非傷即淫,不是那邊過分,便是這邊過分;以佛法來說,不是貪就是瞋,不是瞋就是貪,再不然就是癡。現在妙不可言,從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來說是禮,從內心的感受上面來說則是樂,關鍵就在這裡。也就是從內心來說,他有一個真正的操守,這個操守的基本精神是仁和易,表現在外是禮跟樂,這是個原則。
平常我們對任何一個境界不外貪瞋癡;而佛弟子面對各種情況應該怎麼做?如果真正用功的話,一切時處緣任何境界,內心當中一定是善淨的,至少也要讓我們的心在無記當中。所以我們一切時處緣境的時候,要使以前的貪瞋癡轉為善淨的意樂,至少是無記的狀態。現在孔老夫子告訴我們禮、樂,這個是重要的關鍵,了解了這一點,豈不是實踐的道理都在裡頭了?所以我覺得這個問題問得真好!佛弟子最重要就是對境的時候,檢查自己的內心是什麼狀態。儒家是照著禮樂來做,佛法以觀察方面來說叫「業果」,以名相來說,三學之中的「戒」,就是這個內涵。可是要真正學戒,內心對業的認識要更深細、更徹底,這方面儒家就沒有細說了。
在這裡,他表達的方式實在是美不可言,他並不是硬梆梆地逼著我們去做,而是以樂的方式來表達,結果就能使人「三月不知肉味」。多美呀!所以,學佛看起來好像是件苦事情,實際上是最快樂的事情。孔夫子三月不知肉味,我們則是三大阿僧祇劫都在法喜當中。這種境界如果仔細去觀察就會體會到,例如:「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君子跟別人比箭,是「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這是多美的事啊!所以平常多念,多去體會,你會發覺這個人類的和樂境界,所謂的大同世界真是美!而佛陀的精神之中最基礎的那一部分,完全從這上面建立起來。
弟子甲:「對『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弟子有另外一種體會。就像孔子在這一篇講『禮』,特別是以上兩章:『爾愛其羊,我愛其禮。』以及『事君盡禮,人以為諂也。』從中可看出孔老夫子很珍惜而且很認真地去實踐禮,可是另一方面也很感嘆周朝以後,仁義禮樂慢慢衰頹了。所以,他一方面很慶幸自己能夠按照禮努力去實踐,也因而感到很高興;一方面也因為禮樂慢慢流失而有點哀戚,但是,他在這兩者之間能夠互相調和,都不過分。
就我們來說,每個弟子都很努力地依止師長,想要照《廣論》去實踐,透過一步步的努力,也多少體會到好處,感覺到很高興;可是我們的高興卻不會太過分而得意忘形,因為我們同時也明白,我們的外在共業環境還是很不理想,跟藏系的正法比起來還差很多,因為有此策勵,所以我們樂而不淫。另一方面也不會因為看到目前的處境不好,心裡就消沉,還是能策勵增上,這是哀而不傷。」
師父:對!假定把握住仁跟易的基本精神,那麼永遠會無窮無盡的向上的;否則遇「樂」之境時好像向上,實際上也是墮落,「哀」更是不用談。由於他內在有一種非常強盛的推動力量,所以遇見好的境界,他也會樂,但是不會過分,始終覺得是一種鼓勵;遇到不如意的時候,他也會哀,但是不會消沉。就如《廣論》告訴我們的,「數數火燒,數數水洗」,樂是火燒,哀是水洗,它就有這種力量。所以禮樂從表相去看是兩件事情,實際上這兩件事情是同時存在的─在行為的法則上面是禮,在內心的感受上有一種情操,這種情操所表達的方式是樂,而禮樂的根源都是來自仁跟易。這種情操會使我們的生命充分發展,達到最究竟圓滿的境地!所以,禮樂以佛法的角度來說是「法喜充滿」;譬如修行,不懂的人來看是件苦事情,但是真正去實踐的人會感受到其實是充滿著法喜。不懂之人來看「事君盡禮」,則「以為諂也」;如果我認真照著戒律去做,人家就說這個人真呆板,不過沒關係,我曉得我在做些什麼;但是其中一定要有真實的內涵,佛法說,如果不了解業果而想持戒,戒是持不清淨的。修行的整個過程實際上不能離開師、友,更進一步說,根本不能離開人,離開了人談戒是空話,所以,戒與禮有相順的內涵。由於依仁行禮樂之道,內心當中自有一種情操,因此遇順境的時候,他會有一個界限,雖快樂而不致於過分,逢逆境之時也有個準則。
我現在每次看《論語》就覺得心花怒放,好高興!我覺得在研討《論語》當中,把《廣論》全部都用活了。所以,但願將來你們把《廣論》和《論語》都學好以後,可以在跟人家講《論語》的時候,完全運用《廣論》的道理;而講《廣論》的道理時,又能完全用《論語》。這是千真萬確做得到的!很久以前我就聽一位師長說過,他看我們漢地翻譯的《廣論》,實在覺得沒味道,我問他為什麼沒味道,他說藏文的《廣論》,宗大師那文字之美呀!我們由於因緣不具足,法尊法師能夠翻出這樣的一本《廣論》已經很了不起了。假如我們現在又能把《論語》的這種境界放進去的話,那學起《廣論》來,真是如畫龍點睛,百倍的虎頭傳神,更是生動有力!你們要用這種精神去研讀《論語》,在這同時《廣論》也學好了。這個時候,世界三大偉人,你一口氣把兩位偉人的智慧都聚集起來了─一位是我們的佛陀,一位是孔老夫子。假定我到西方去,我想我今天所講的就不是《論語》,而是聖經。聖經的原文如果還在,我相信講聖經也一定有這種味道在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