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藝中之禪 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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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了一年,才會不費勁的以「心」拉弓,實在也算不了什麼驚人的成就。可是我很滿足,因為我已開始了解有一種防身法為什麼叫做柔道。這方法是以不費力的反彈的勁道,突然撤銷對敵人猛烈攻擊的阻力,利用對方自己的力量,將之打倒在地。從遠古以來,這柔道的象徵便是那極為柔順而又不可制伏的水。這使得老子說出「上善若水」的至理名言,因為「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注一)而且校中流傳著大師的話:「開始時進步很快的,以後的因難會更多。」以我而言,我的開始,可絕非易易。因此,我不是應該覺得有信心來迎接未來將發生的事,以及我已經開始懷疑的困難嗎?

第二件要學的,就是「放箭」。到目前為止,我們可以胡亂的放,好像它只是插曲,是這練習的邊緣上的事,至於那箭怎麼樣,更是無人關心。只要能射穿那一捲既是靶子又是沙堆的稻草,就算功德圓滿了。而要擊中這靶子,還真不算一回事,因為我們離它充其量只不過十步的距離而已。

以往,在我的手已耐不住弓的張力,覺得再下去就勢必須將撐開的雙臂還原的時候,就把弦放了。這張力倒是一點也不痛的。皮手套的拇指很硬,裡面有很厚的襯墊,以防止弦的壓力使拇指不舒服,而致未達張力的最高點便把手放了。拉弓的時候,拇指扣住了弦,緊靠著弓的下方,縮在掌心中,食指中指和無名指則緊緊握住拇指,同時也牢牢的抓住那箭。放箭就是將抓住拇指的三個指頭鬆開,將拇指放掉。因為弦的回彈力極大,在鬆開時,拇指便被弦猛力扳直,弓弦一抖,箭便飛了出去。以往我放箭的時候,每次弓弦的猛一扯,都把我全身給牽動,也影響了弓箭的穩定。不用說,要想又平穩又準確地將箭放出去,自然是不可能了;它一定會「搖晃」的。

「前此你所學的,」大師覺得我放鬆肌肉拉弓的工夫已經無可訾議的時候說:「只是放箭的預備工作。現在我們又面臨了一個新而特別艱難的課程,使我們又進入射藝的一個新階段。」說著,大師握著弓,拉滿就射。我直到現在,因為特別注意它,才發覺大師的右手雖然忽然張開而受反動力的影響向後一抖,他的身子卻一動也不動。他的右臂,在放箭之前本成一個銳角,此時忽然扯開了,卻輕柔地向後方伸展至完全伸直。那不可避免的一扯之力,竟受到緩衝而抵銷了。

如果沒有那抖顫的弓弦的「繃」的一聲,以及那箭所呈現的穿透力,誰也不相信那弓會有射力。至少以大師而言,放箭一事看來簡直稀鬆平常,猶如兒戲一般。

毫不費勁地表演一套需要很大氣力的工夫,是一個極美的景象而為東方人所最能領會與激賞的。但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在那階段我實在不能存有別的想法──要想準確地射中紅心,似乎全靠放箭要平穩。我從射擊步槍得知,那怕是輕輕地扯動一下,使得靶子離開準星,會得到什麼樣的結果。到此刻為止,我所學會的一切:放鬆地拉弓,放鬆地停留在張力的最高點,放鬆地放箭,放鬆地抵銷反彈力,我對它們的了解和觀點是:一切都為了要達到射中靶心的大目標。難道說,下了這麼大的工夫,花了這麼多的耐心學習射藝,不是為了這個原故嗎?那末,為什麼大師說話的口氣,好像是說現在與我們有關的課程,遠超過截至目前為止我們所學所習慣的一切呢?

不管怎麼樣,我仍然照著大師的教導勤練不輟,可是我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我常覺得以前我想都不想地胡亂放箭,成績反比現在好。尤其,我注意到,我張開右手,特別是那三個手指頭的時候,不能不用點力。結果就造成放箭時刻的一下抽動,那箭就搖晃起來了。我更不能抵銷那忽然放開的手的振撼力。大師毫不氣餒地繼續表演他正確的放箭法;我也毫不氣餒地學著他做,而惟一的結果是,我越來越沒有把握了。我好像一隻蜈蚣,像要弄清楚牠的腳應照什麼順序起步,而致停在原地動彈不得一樣。

我的失敗好像沒有怎樣嚇著大師,倒是嚇著了我自己。是不是他憑經驗知道一定會如此呢?「不要想你該怎麼做,不要考慮怎樣付諸實行!」他喊道。「箭要在射者猝不及防的時候射出去,才能飛得平直。必須是像那弓弦忽然割穿了拇指一樣。切不可刻意去張開右手。」

以後接著是一週又一週,一月又一月的無結果的練習。我一再以大師的放箭法為標準,親眼看到正確的放箭的性質為如何;可是一次也沒有成功。如果我等那放箭的時刻自己來臨,我就耐不住那弓的張力而不得不將雙臂還原,這一射也就成了泡影。如果我咬緊牙關忍受那張力,直到氣喘如牛,我就不得不求助於肩臂的肌肉。那時,我就站在那裡動彈不得──像一尊塑像,模仿著大師的樣子──完全緊張了起來;那放鬆的神情,便消失得無影無踪了。

也許是偶然的機緣,也許是出自大師的安排。有一天,忽然我們碰在一起品茗。我抓住這討論的機會,大大的傾訴了一番。

我說,「我很明白,放手的時候一定不可以扯動,否則決射不好。但是,不管我怎麼做,總是做不對。如果我盡力抓緊拳頭,則鬆開手指時便無法使它不顫抖。在另一方面,如果我手指放鬆,則不到把弓引滿,弓弦已從我手上滑脫──固然是出我不意,但是究竟太早了些。我不是這樣失敗,便是那樣失敗,實感無法逃避失敗。」大師回答說,「你抓那拉開的弦,須像嬰孩抓住人家給他的手指頭一樣。他抓住之緊,使你對那小小的拳頭的握力感到驚異。而他放掉你的指頭時,一點也沒有抽搐。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嬰兒並不想:我要放掉這指頭去抓另一件東西。他完全不自覺地從一件東西轉換到另一件東西。我們說他在玩東西,可是如說東西在玩他,不也一樣正確嗎?」

「也許我懂得你的比方的意思,」我說。「可是我的情況不是完全不同嗎?我把弓拉開後,到了一個時刻,我就會感覺:除非放箭的時機立刻來臨,我就耐不住這張力了。之後怎樣呢?我就氣喘了起來。因此,不論我願不願意,都得放箭,因為我不能再等。」

「你把困難所在描寫得太好了,」大師回答說,「你知道為什麼你不能等待那放箭的時機嗎?為什麼在它到來前便氣喘了起來?正當時機的正確的一射之所以不來,是因為你不肯放掉你自己。你不能等待完成,卻抖擻精神準備失敗。只要這情況不變,你便只有乞靈於你自己。但這事是不應靠你自己來使它發生的。只要你向自己身內乞助,你的手便不會張開得如法──像嬰孩的手一樣。你的手就不會像熟透了的水果的皮一樣綻開。」

我不得不向大師承認他這一解釋更使我如墮五里霧中。「因為,歸根結柢,拉弓放箭的目的是在射中靶心。」我說,「拉弓只是達到目的的一種方便,我總忘不了這層關係。嬰兒對此毫無所知,但對我而言,這兩事是不可分的。」

「真正的藝術,」大師叫道,「是無宗旨的,無目的的!你越是固執地為了要擊中靶子而射箭,你就越射不好,而那靶子也會離你更遠。你的過分執拗的意志,便是你的障礙。你以為不是你自己動手做的事是不會發生的。」

「可是,你自己就時常告訴我,射藝不是一種娛樂,不是一種無作用的遊戲,而是一件生死大事!」

「我還是那麼說。我們射師們都說:一箭一命!這話的意思你還不會懂。但是,如用另一種方式表達同一經驗,也許對你有助。我們射師們說:弓的上端穿透天空,弓的下端懸著大地,好像有一根線連著一般。放箭時手如扯動,那線便有迸斷的危險。對於有機心和性情粗暴的人,這一迸裂,便成永訣,而他們便被虛懸於可怕的天地中間了。」

「那末,我該怎麼辦呢?」

「你必須學會好好的等待。」

「這要怎樣學呢?」

「放掉你自己!將你和你的一切都徹底的留下,除了一份無心機的拉力以外,一無所餘。」

「所以,我必須刻意地成為無意嗎?」我聽見自己這樣說。

「沒有一個學生曾問過我這問題,所以我不知道怎樣答才對」。

「我們什麼時候開始新的練習?」

「到適當的時機來臨時。」

這次談話──自從我開始上課迄今的第一次親密的談話──使我感到極度迷惑。現在我們終於談到我學射藝的主旨了。大師所講的放掉自己,是不是到「空」與「離執」途中的一個階段呢?我還未到達一個地位,可以感覺到禪對射藝所產生的影響嗎?我到目前還無法探測無心機地等候的能耐,與弓的張力自動將箭射出的正確時刻間的關係。但是,只有從經驗才能學會的東西,何必用思想去預期呢?現在不是到了該將這種無結果的習慣丟棄的時候了嗎?有多少次我私下羨慕那些大師的學生們,像小孩一樣,他們讓他牽著他們的手領導他們。能夠毫無保留地這樣做是多麼愉快啊!這種態度並不一定會造成淡漠與心靈的停滯。小孩不是至少可以問問題嗎?

下一堂課的時候,使我失望的是,大師仍然繼續以前的練習:張弓,停留,放箭。可是,他的一切鼓勵統歸無用。雖然我遵照他的教導不向張力讓步,掙扎著要勝過它,就像弓的性質並不能限制它的張力一般;雖然我努力等待張力自動將箭射出,雖然我做了這一切努力,每一箭都失敗了:古怪,拙劣,搖晃不定。直到老師察覺我越來越被失敗的預感所壓迫,覺得再這樣下去不但無意義而且有危險的時候,他才改弦更張,開始一個嶄新的方針。

「您們以後來上課的時候」,他警告說,「必須在路上先把心收起來。集中心力注意在練武廳中所發生的事。走過任何東西的時候,都不要注意它,要像舉世只有一件事是重要而真實的,而那就是箭術!」

「放掉自己」的程序,也同樣的被分成段落,而仔細的練過。在這方面,大師也只肯做些簡略的示意。要實行這些練習,學生只要明白(有些時候只要能猜到)老師對他們的要求是什麼便已夠了。因此,用不著將各段落間的區別加以觀念化;依照傳統,這些區別都是用影像來表達的。誰知道,也許這些由幾百年的練習所產生的影像,比起我們仔細策劃的知識,影響更為深遠,也不一定呢!

 

注一:見亞瑟‧衛里譯「道與道力」第四十三章第一九七頁,一九三四年倫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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