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藝中之禪 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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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個星期過去了,我一點進步也沒有。同時我卻發現這毫不令我煩心。我對這碼子事兒已厭倦了嗎?我能否學到這門藝術?我是否已體驗到老師所謂的「它」是什麼?我是否能找到通到禪的途徑──這一切忽然都變得如此遙遠,如此無所謂,對我已不再產生困擾。好幾次我決心要將這情景告訴大師,但是一站到他面前,我就沒了勇氣!我深信我只會聽到他單調的答案:「不要問,練習吧!」

因此,我就不再問,而且,要不是大師將我緊緊的握在他掌心中,我恐怕也不再練了。我一天又一天的打發著日子,盡力做好我的職務,到最後也不再抱怨白費了幾年的努力。

然後,有一天,射出一箭之後,大師深深地鞠了一躬,把課停了。他叫道:「剛才『它』射了!」這使我目瞪口呆。到我了解他的意思的時候,禁不住高興得大聲呼喊起來。

「我所說的,」大師很嚴厲的跟我說,「並不是讚美之詞,只是一句平鋪直敘的話,不應使你如此感動。我也不是對你鞠躬,因為那一射與你完全無關。這一次你在張力達最高點時完全忘我,完全不含任何機心,因此,那箭就像熟透了的水果一樣,從你的手中脫落了。現在繼續練習吧!要像完全沒事一樣。」

只有經過相當長的時間之後,才偶爾又有幾次正確的發射,老師對此都以鞠躬來表示。箭怎樣在我毫無機心的情況下自行發射出去,我緊握著的右拳怎麼會忽然張開向後一揚,我那時無法解釋,至今也仍無法解釋。事實是,這些事確實發生了,而惟有這才是重要的。但至少我已到達能夠自行辨別那些是成功的,那些是失敗的發射的地步。在性質上,這兩者間的區別之大,一旦有了經驗,便不會被忽視。對於一個旁觀者,從外表看來,正確的發射,在右手向後一揚的時候,反彈之力有個緩衝,全身不會顫抖。還有,射的不得法時,屏著的氣息會猛然迸出,再吸氣時也非常急速。而射的得法時則呼氣毫不費力,一溜到底,吸氣時也極從容和緩,心跳均勻而安靜。射者集中的心力不受騷擾,可以立刻接著射第二支箭。但在內心方面,射的得法,可使射者覺得這一天的日程正方興未艾。他做的事情對了,固然使他興高采烈,而更重要的是,他沒做的事情對了,也能使他高興。這心境真是有趣極了。可是,大師面帶很奧秘的微笑說,有這種心境的人最好能像沒有這種心境一樣。只有完整無缺的平等心,才能容納這種心境,使它敢於在這心中再度出現。

有一天,大師宣佈說我們要進一步學新的練習了。我和大師說,「好了,至少最壞的階段已經過去了。」大師引用一句諺語回答說,「要走一百哩路的人,要走到九十哩才能算走了一半。我們新的練習是向著靶子射。」

這以前用作靶子和擋箭牌的是一個木架子,上面放了一綑稻草,離射者只有兩支箭首尾相接那麼遠。在另一方面,正式的靶子和射者間的距離是六十呎,裝在一個很高底盤很寬的沙堤上,堤後面有三座牆,上覆一座曲線很美的瓦頂,和射者所站處的箭廊一樣。這兩座廊以很高的板壁相連接,與外界隔絕。這板壁與長廊之間的空地,就是發生上述怪事的地方。

大師先為我們作了一次射靶的示範:兩支箭都插入靶子的紅心。然後他吩咐我們完全照以往一樣舉行儀式,不要被靶子所唬住,要在張力的最高點上等待那箭自行脫手飛去。那纖細的竹箭飛的方向不錯,但卻連沙堤也沒射中,更不用說靶子了。它們都埋入了靶子前方的土地上。

「你的箭力量不夠,」大師說,「因為你的心力不夠,射不遠。你射時要裝作好像靶子在無窮遠處一樣。箭術大師們都有這樣的共同經驗:好射手用中等強度的弓,可以比沒有心力的射手用最強的弓射得遠。這事不靠弓,要靠射者射箭時的專心、活力和警覺。為期心的警覺力可以全部使用出來,你遵行儀式時要有些不同,要像個好的舞蹈家舞蹈一般。你如照這樣做,你的一切動作都從『中心』發出──從正確呼吸的源頭發出。這樣,你舉行各種儀式的時候,就不會像把記在心中的儀式一套一套的搬演出來,而是像你當時觸發了靈感而創造出來的一樣。這一來,舞者與舞即合而為一,無二無別了。把舉行儀式做得像宗教舞蹈,你心的察照力便可發展到最高度。」

我不知道我的儀式之舞到底到底好到什麼程度,到底到底是不是完全由「中心」發出。我的箭已可射得夠遠,但仍然不能擊中靶子。這促使我問大師,為什麼他始終還沒有教我們如何瞄準。我想那箭鏃與靶子之間一定有某種關係存在,因此也一定有規定的瞄準法可以使箭射中。

「當然是有,」大師回答說,「你自己也很容易找到這準頭。可是就算你每射必中,你也不過只是一個喜歡炫耀特技的射手而已。對一個專數得分的職業射手而言,靶子只不過是一張供他射得粉碎的紙張而已。這對『大道』來講,卻是魔業。把一個靶子放在離射者一定距離之處,這種靶子是非『大道』所知的。『大道』僅知道有一個目標,一個不能以技術來瞄準的目標,這目標無以名之,姑名之為『佛』。」說完這些話──他說得好像淺而易見似的──大師叫我們密切注意他射箭時的眼睛。就像在舉行儀式時一樣,它們幾乎全閉,我們一點也看不出他在瞄準。

我們很恭謹地照他的話做:射時不加瞄準。起初,我對箭落何處毫不在意。即使偶中靶的,我也不感興奮,因為以我而言,它們只是僥倖。但到後來,這樣向天放箭還是使我受不了。我喜歡發愁的老毛病又犯了。大師偽裝沒有注意到我的不安,直到有一天我對他承認我已智窮力竭。

「你的發愁是多餘的,」大師安慰我說,「心裡快不要只想射中!你就算每發都不中,仍可以做大師,中靶只是外在的證明,證明你已到達無機心的最高峯,證明你無我、捨我……不管你叫這境界做什麼。造詣也分等級,只有到達爐火純青的階段,你才能百發百中。」

「這就是我無法想得通的事,」我回答說,「我能了解你所說應該射中內心的真靶子的意思,可是射者不用瞄準而能射中身外的靶子,那張圖形的紙,而射中這紙又是內心功夫的表面化,這兩者之間的關係我就弄不清了。」

「你要是以為你能大概的知道其中幽邃的關係,對你就會有用處,」大師歇了一會兒說,「那你就錯了。這些事情不是了解力所能達到的。不要忘了自然界有許多相關的事都不是人力所能了解的,但是它們絕對真實,人也就對它們習慣了,認為它們就應該是這樣。我給你舉個例子,我常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兒。蜘蛛在網上舞蹈,並不知道會有蒼蠅飛入它的網中。蒼蠅在陽光中漫不經心地舞蹈而陷入網中,不知道還會再發生些什麼事兒。但透過這二者,『它』的舞蹈使內外合而為一。同樣的,射者不用瞄準而能射中靶子──其餘的我就沒法兒說了。」 

儘管這一對比引起我不少思緒──雖然我無法想出一個滿意的結論──我的內心仍難接受這安慰,我仍是一面練習一面發愁。過了幾個星期,我心中開始形成一個較明晰的異議。我因此問大師,「是不是至少有這樣一種可能:你學射多年,到後來你舉起弓箭的時候,就像一個腳步穩健的夢遊者一樣,雖然你並不有意的去瞄準,但在張弓的時候,你就一定會射中靶子──根本不會射不中?」

大師久已習慣於我乏味的問題,搖了搖頭。經過一段短暫的沉默後,他說,「我不否認你的話也許不無道理。我站的地方面向靶子,雖然我並不故意朝著它看,也一定會看見它。在另一方面,我也知道單是這樣看見並不夠,也不能決定什麼,也不能解釋什麼,因為我看那靶子是視而不見的。」

「那末,你蒙著也能射中它了。」我脫口而出。

大師轉身瞧了我一眼,使我害怕我已侮辱了他。他說,「今天晚上來見我。」

我坐在他對面一張墊子上。他遞給我一杯茶,一言不發。這樣我們對坐了許久。室內寂靜無聲,只聽到爐火上茶壺的水沸聲。最後大師起身示意要我跟著他。射廊裡燈火輝煌。大師叫我把一支細長如針的蠟燭插在靶子前的沙土裡,但不要把靶座上的燈打開。天黑得連靶子的輪廓也看不清。大師「舞」畢儀規,第一箭從燈光耀眼的射廊裡飛向漆黑的天空,我從聲音知道他已射中靶子。接著第二箭也射中了。我到靶座把燈打開時,令我大為驚奇的是:第一箭不偏不倚的正中紅心,而第二箭把第一箭的箭尾射破之後,又穿透了第二箭的箭幹,插在它的旁邊。我不敢把兩支箭分別拔出,只好把它們連同靶子搬了回去。大師很嚴格的審察了一番,然後說,「你一定會想,第一箭算不了什麼,因為我射箭多年,對靶座又十分熟悉,即使在漆黑的夜裡,也會知道靶子在那裡。也許是的,我也不想裝作不是那末回事兒。可是那射中第一支箭的第二支箭呢──你認為是怎麼回事兒?我知道,那一箭不能歸功於『我』。是『它』射的,也是『它』射中的。我們來向靶子鞠躬吧,就像向佛鞠躬一樣。」

大師那兩箭顯然也射中了我:我一夕之間變得不再對我的箭發愁了,也不管它射在那裡。大師更為我這一態度加油,他的眼睛從不看靶子,只看射者,好像箭射得怎樣,從射者身上看得最清楚一樣。我這樣問他時,他坦然承認確是如此。我一次又一次的獲得證實,他在這方面判斷之正確,絲毫不亞於他的箭的準確性。就這樣,他以湛深的定功,將藝術的精神傳給了學生。我不怕以自身的經驗,證實所謂直接傳心之說,不是一句空言,而是可以捉摸的事實;雖然我對此也曾懷疑了很長一段時期。那時,大師還用另一種方式予我以臂助,這種方式他也叫它做即刻傳心。我如接連多次都射不好,大師就用我的箭,自己射幾次。那進步真是驚人:就像那弓的態度改變了,它心甘情願地讓我把它拉開,好像對我更了解了些似的。不僅我有這種情形,就是他的最老的學生,來自各界的人,都認此為確切不移的事實,他們都奇怪我為什麼要問問題,好像還沒有把事情弄確實一樣。同樣的,每一位劍術家都堅定的相信,他們那經鑄劍師小心翼翼辛苦鑄成的劍上,都曾注入鑄劍師的心魂。所以他們鑄劍的時候都穿著禮服。這些劍術家們經驗豐富,技藝超羣,一劍在手,是否揮舞隨心,他們是不會不知道的。

有一天,我箭剛脫手,大師就叫了起來:「有了!向靶子鞠躬吧!」後來,我的目光瞥向靶子的時候──不幸得很,我實在禁不住──我看見那箭只不過擦到靶子的邊緣而已。「那一箭射對了,」大師斬釘截鐵的說,「開頭理應如此。不過今天已射夠了,否則你下一箭會特別用心,就把一個好的開始糟蹋了。」偶爾有好幾支射對了的箭接連地上了靶子,當然還有許多射糟了的。但是只要我臉上透露絲毫得意的神色,大師便會以從來未有的厲色對我大喊,「你在想什麼?你已經知道不要為射得不好而煩憂;現在該學學不要為了射得好而高興。你必須不受快樂與痛苦的撞擊,以輕鬆的平等心超越二者之上。你不要為自己射得好而高興,須把那一支好箭視為別人所射而高興。這個,你也須不停地練習──你不知道這有多重要!」

在這些星期,這些月裡,我度過了一生最艱辛的教育期。雖然那紀律不易為我所接受,我漸漸地看出自己實在受惠良多。它把我只知有己的習氣和起伏不定的情緒,破壞無遺。有一天,在我射出特別好的一箭之後,大師問我,「你現在明白我說『是它射的』,『是它射中的』的意思了嗎?」

「我怕現在我什麼也不明白了。」我回答說,「即使是最簡單的事情也成為一團糟。是『我』張弓呢?還是弓把我拉入最緊張的情況呢?是『我』射中了靶子呢?還是靶子打中了我?這個『它』,用肉眼看時是心,還是心眼看時是肉?還是兩者都是?兩者都不是?弓、箭、靶子和我,都互相融入,我已無法再分離它們,也沒有分離的必要了。我一端起弓來射的時候,一切都變得十分清楚,十分直截了當而簡單得可笑。……」

「現在,」大師插口道,「弓弦終於割穿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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