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藝中之禪 006

字體縮放 最小100%最大
讀經尺 開啟關閉

就和射藝一樣,這些藝術無疑的都是儀規。它們使學生們清楚的知道只有在準備與創造、技術與藝術、物質與心靈、計劃與主旨、融合無間的時候,才能使心進入適當的情況。這是老師的語言所無法形容的。學生在此中找到了新的競爭的課題,現在他須學習各種定功和忘我的方法,並使之臻於完美。他所倣傚的已不止是肯學的人都學得會的客觀的事相,而是更自由更活潑更屬於心靈方面的模範。學生自覺已瀕臨新的發展的邊緣,但同時也發現要實現這新的發展,卻與他的願意與否絲毫無關。

即令他的才具足夠勝任這愈益加重的壓力,在他成功之途上,仍有一個極難避免的危險。這危險不在他因自滿而浪費了生命──因為東方人並沒有妄自尊大的素性──而是在有了成就後,聲名大噪,遂致故步自封。換言之,其危險性乃在於從此他的行為便處處表現惟有藝術性的生命,才是正當的生命。

老師早已預見此種危險。他像為投生的幽靈帶路的冥司樣,謹慎而敏捷地及時撥轉他學生的方向,不使他走入歧途,而使他不再執著他的自我。他輕描淡寫地──就像學生所知已多,此事實在不值一提似的──指出,一切正當的事情,都是在真正無私──作者不知有自己存在──的情況下成就的。只有他的心靈存在。這是一種絲毫沒有「我」的跡象的知覺,因此他不受空間距離的局限,而能「以眼聽聲,以耳視物。」

老師就像這樣的讓他的學生走他自己的心路歷程。接受力日益增加的學生,也讓老師將若干他只曾耳聞的事物景象,引入他的視域。由於他自身的經驗,這些景象的真實性,到此已漸漸成為可以捉摸了。老師叫這些景象做什麼名稱,完全無關宏旨,他也許根本不提它們的名字,而學生卻能了解他的意思,即使老師保持緘默也一樣。

重要的是,他從此開始了一項內心的變動。老師密切的跟蹤他的動向,可是他並不再以講解來擾亂他的途程,他以他所知的最秘密最深奧的方法幫助他的學生,這方法佛教界稱之為直接的傳心法。「就像用蠟燭點燃蠟燭一樣」,老師把正確的藝術的精神,以心傳心,使學生的心,大放光明。如他肯這樣傳授,學生就會記得,不論表現在外面的作品是如何動人,最重要的還是他內心的造詣。如果他想成為一個登峯造極的藝人的話,這才是他必須完成的工作。

這內心的修養,在把他現在這個人,以及他所時刻察覺的自我,轉變為訓練和塑造的素材,而以達到得心應手為其目標。在這心程中,藝術者與凡夫,在高一階次的境界中結合為一。因為藝術造詣只有在以無邊的真理為其憑藉時,才能成為正當的生命形式;也須依它的支持,才能產生獨特的藝術,到此地步,才能不求而自得。他是藝術家,也是超凡的人;他是凡人,可又是一個為佛所矚目的藝術家;在他的一切作為與無作為中,在他工作時,等待時,有覺時,無覺時,佛都直視著他的心。人、藝術、作品,三者完全合一了。這藝術的內心作品,不像表現在外的作品,是不離作者的。這種作品不是他的「所作」而是他的「生命」,是從他心的深處所湧出,非今人所能知。

登峯造極之途是峻峭的。學生除了對他老師的信心之外,更無別物使他勇往直前。到此時,他對他老師的造詣已漸能體會。老師是深邃內涵的活生生的典範。只要他一出現,學生便自然翕服。

學生能前進到什麼程度,不關老師的事,他為學生指出正確的途徑之後,就必須讓他獨自邁進。他只能再幫他一個忙,使他能忍受孤獨之苦:他要幫他捨離他自己,捨離他的大師。他激勵學生要走得比老師更遠,要「爬在他老師的肩上」。

不論學生的路將他導向何處,他也許不會再見到他的老師,可是決忘不了他。他對老師感恩之深,不亞於他初入學時對他的不分皂白的尊敬,其堅強猶如藝人的信心一樣。如今他也可取老師而代之,準備作任何犧牲。直到最近,有無數的例子,證明這種感恩心之殷重,遠超過人類習俗的標準。

表現射藝「大道」的儀規,我一天比一天熟練了,做起來毫不費力。說得確實一點,整個的過程,我似乎都在夢中完成。截至此刻為止,大師的預言都被證實了。可是在箭應當自行射出的瞬間來臨之前,我的注意力仍難免弛減。在弓拉得最滿的時候等候著,不但極為疲勞,易使拉力鬆弛,而且痛苦。我常常從沉潛於自我中猛然驚覺,而不得不著意的將箭發出。「不要想著射!」大師大聲的叫著,「這樣是非失敗不可的。」「我沒有辦法,」我回答說,「弓的張力太強,太痛了。」

「你會覺得痛,因為你沒有真正的放掉自己。一切都很簡單。你從一張普通的竹葉子上就可以學到該是什麼樣子。那葉子被雪壓得越垂越低,忽然間,雪滑掉了──葉子並沒有動,而雪滑到了地上。你把弓拉滿後,須保持那最大張力,直到那箭從你手裡『掉』了出去。實際的情形就是如此:弓的張力到達顛峯時,箭一定會『掉』出去,從射者的手裡掉出去,像雪從竹葉上掉下一般,叫他連想都來不及想。」

雖然我想盡辦法──也許是沒有想盡辦法──我不能等待到箭「掉」出去。和以前一樣,我不得不故意將箭放出去,捨此實無他法。這樣屢次失敗而不能改過,使我非常沮喪,因為我已受了三年的教誨。我不否認,我曾花了許多不愉快的鐘點自問是否應該這樣的浪費時間。這種的浪費,似乎和我到此刻為止所學到所經歷到的任何事物,都沒有絲毫關係。這時,我想起一位同胞的譏嘲。他說,在日本除了這種不足道的藝術之外,可以選學的重要東西尚多。他問我,學會了這門功夫後,我打算拿它做什麼。當時我對他的話並不在意,但如今想來,倒覺得他的話也未盡荒謬。

大師一定察覺到我心中的念頭。後來,小町谷先生告訴我,他曾想看一本日文的哲學概論,以期用我所熟悉的學問來給我啟迪。但最後他還是板起臉把書擱下來了。他說他現在明白:對這種東西有興趣的人,自然要覺得射藝是難學萬分了。

我們在海邊度過暑假,那闃無人煙地方的寂靜,和夢境一般的景色,是以幽美著稱的。我們的行囊中,最重要的部分便是弓箭。一天又一天,我集中心力於放箭。這已成為我腦中的死結,我越來越不記得老師的警告:「我們除了潛心練習去掉我執之外,什麼都不要練。」我自己思索各種失敗的可能原因,得到一個結論:老師認為其過在不夠無機心,不夠忘我。絕不是的!實在是因為我右手的手指把大拇指抓得太緊了。我等待放箭的時間愈長,我愈是絲毫不加思索地把手指扣得緊緊的。我和自己說,我應當在這個地方下功夫。不久,我便為這問題找到了一個簡單而顯然易見的答案。假如,在張弓之後,我小心的將手指加在大拇指上的壓力逐漸減輕,到時候,那沒有緊緊抓住的拇指,便會好像自己張開一樣,被弓弦所拉開。這樣子就能造成像閃電似的一放,而那箭也就很顯然「像竹葉上的雪一樣地『掉』出去了」我覺得這一發現很可取,尤其是因為它和使用槍枝射擊的技巧,很有相同之處。在射擊的時候,食指慢慢的彎曲,漸漸的減少壓力,直到它克服了最後最小的阻力為止。

我很快便相信自己這條路走對了。幾乎每一箭都射得平穩而出人意表,完全和我的想法一樣。當然我也沒有忽略這勝利的另一面:我必須全力注意我右手的精巧的動作。但我希望這技巧上的問題會漸漸成為習慣而不再需要我特別去注意它,而以此希望自慰。我想照這樣練下去,總有一天我會不自覺而忘我地在張力的最高點將箭放出去,那時技巧之力也自能化為心靈之力,我這信念愈來愈堅固,我抑制住內心的抗議,不顧我妻反對的忠言,十分滿意於採取了一決定性的步驟而離開了。

再度開始上課後,我所射出的第一支箭,依我看來,乃是一次輝煌的成功。放得極順溜而出乎意料。大師對我看了一會兒,然後好像不相信他自己的眼睛似的猶豫了一下說:「請再來一次看!」我的第二箭似乎比第一箭射得還要好。大師一言不發走上前來,從我手中取過弓箭,坐在一個墊子上,以背向著我。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便退了下來。

第二天,小町谷先生告訴我,大師不肯繼續教我了,因為我騙了他。他把我的行為作這樣的看法,使我驚惶萬分。我向小町谷先生解釋,我想出這放箭的方法,是為避免一輩子踏步不前。他替我說情之後,大師終於準備讓步,但有一個條件,就是,我必須鄭重承諾,永遠不再違犯「大道」的精神,他才肯繼續為我授課。

我深感羞愧,決心要改過;而大師的風度,更使我非改過不可。他對此事一字不提,只是靜靜的說,「你看,你在最緊張的情況下,不能不用心機的等候,會得些什麼結果!你甚至於連這點也沒有學會,非得不停的自問:我能辦得到嗎?耐心等待吧!看看會有什麼結果,看看結果是怎麼來的!」

我和大師說,我已來了四年,我在日本停留的時間是有限的。

「到目的地的途徑是不可丈量的!星期啦!月啦!年啦!有什麼要緊?」

「可是如果我半途而廢呢?」我問道。

「一旦你成為真正的無我時,任何時刻你都可以中止你的訓練。不停的練習這個吧!」

於是,我們又從頭開始,就像以往所學的已統歸無用一樣。但是在張力達到最高點時等待的情形,絲毫不比以前成功,好像我絕不可能脫穎而出一樣。

有一天,我問大師:「如果我不放,箭如何能射出去?」

「它自己放,」他回答說。

「這我已聽你說過多次了。現在讓我換一個方式問:我怎能忘我地等待那一射的來臨,如果『我』不在場?」

「『它』會在最高張力點等待。」

「這『它』是誰?是什麼?」

「一旦你明白了這個,你就不再需要我了。如果我不讓你自己去體驗它,而給你一根線索的話,我便是最壞的老師而只配被開革。所以,不要再談論它,還是繼續練習吧!」

 

射藝中之禪006 PDF檔下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