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長在農工商讀的鄉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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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長在農工商讀的鄉鎮

                 庚辰佛教訪問團於印度菩提場譚院長祝生日書示
  「我生不辰罹百憂,哀憤所激多愆尤,捨家已久親族絕,所難忘者恩未酬!每逢母難思我母,我母之母德罕儔!出家入僧緣更廣,師友徒屬麻竹稠。經歷教難圖救濟,欲整僧制途何修!況今國土遭殘破,戳辱民胞血淚流!舉世魔燄互煎迫,紛紛災禍增煩愁,曾宣佛法走全國,亦曾遊化寰地球;國難世難紛交錯,率諸佛子佛國遊,佛子心力俱勇銳,能輕富貴如雲浮。恂恂儒雅譚居士,中印文化融合謀;遇我生日祝我壽,我壽如海騰一漚,願令一漚攖眾苦,宗親國族咸遂求,世人亦皆止爭殺,慈眼相向凶器丟。漚滅海淨普安樂,佛光常照寰宇周」。

  釋迦出身於印度剎帝利族的國王家,初生與幼年的時候,復多有神異的事跡著聞;因此歷代的僧家,每好敘及其出於世家貴冑,生時有何等的靈兆瑞徵之類。我生為鄉鎮貧子,幼時孤苦羞怯,身弱多病,毫無一點異稟可稱述。(特先聲明於此,以免後來的人為我造謠。)殊不類佛徒,而反有些近似「少也賤多能鄙事」的孔仲尼。這也或者是我適宜於開辦反貴族的人民佛教,和反鬼神的人生佛教的一個因素。

  我在五歲以前,完全混沌未鑿,不識不知。似乎僅有一點四、五歲時猶立在母親膝前,捧著母乳,吮吸的模糊記憶,那時連母親的容貌形段也不甚清楚。我五歲以前的事,都是數年後零零碎碎聽外婆所告知的。

  我到五歲那一年夏天,不能不離開母親而跟外婆在修道庵中住。後來聽外婆說:我的父親呂駿發,是石門縣(民國改崇德)鄉下土名范山墳村內的農家子。村內姓呂的同族雖不止一家,我父親卻無嫡親的兄弟伯叔,十幾歲時已孑然一身,乃將不多的房屋田地託一堂兄代為經管,自己來海寧州(民國後改海寧縣)的長安鎮,從我外公學習泥水工,外公張其仁,為長安鎮泥水作頭的巨擘,已以工起家,自置房屋桑地,頗有聲譽。我父親聰敏勤練,從學十餘年,於所有粗細工作,如繪畫牆壁技藝,色色能幹精巧。光緒十五年的春初,外公外婆乃將剛才十六歲的幼女納為贅婿,以期繼承其泥水工業。到年底,我母親生了我。但第二年父親(廿八歲)就遺下我才生八個月的孤兒死去!我外公沒有了我父親,以年老多病,停歇工業,自去依靠其胞妹和外甥陳再興的麵館,過著安閑日子,但每日仍回到家住宿。我外婆專好修道念佛,不久也移住到離長安鎮的家中約三里遠的大隱庵裏。大娘舅張祖綱曾自設米行,不多幾年也虧拆停閉,再做米店店夥。小娘舅張子綱讀書赴過童子試,但因吐血病染了鴉片煙癖,已頹廢而不求功名的進取,只在鄉下教一個蒙館餬口。處於這外公的家業中落氛圍裏,我母親又從來未去過父親的故鄉,我父親在的時候,雖每年去掃祖墳,將田地上的收成取來,待到死後,族裏的堂兄弟把棺材抬去埋葬了,再也不問不聞,不相往來。我母子兩口,既不能回到父親的家鄉去生活,遂由外婆作主,憑媒妁將我母親改嫁於石門縣洲全鎮上開水果店的李某。外婆最鍾愛我,乃預先斷了我吃著母親的奶,領我到大隱庵內依著她住。

  我母親去洲全鎮後,似乎只回過長安鎮一次。我雖去洲全鎮李家做過三四次客,那時候感覺依母親遠不如依外婆來得親熱,所以最多一兩個月,少則不過一二天,便回到外婆這邊來。記得在洲全鎮上過過一個年,直到正月間看完了燈才還。長安鎮上雖看過更多更好的燈,不過看一晚仍回到離市三里的大隱庵住,所以,不如這一年在洲全鎮過年的熱鬧。長安到洲全,先趁船航十二里到石門縣城,再趁船航十八里到洲全,總共三十里;但在我亦非有人陪伴不單獨往來。我母親後又生了二女一男,夫婦及小女男一家五口,家況也不甚舒服。但其時,我於母親已能夠認識得很清楚:她聰秀竭美,嬌婉怯弱,裁剪縫紉描繡烹調等色色俱能,為鄰居婦女們不時求教而尊敬。口中雖每每吟唱些外婆所教熟的唐人詩句,但不識字義,所以不能看書寫信。性常鬱鬱,因幼時外婆管教甚嚴,初婚未二年夫死,轉嫁仍未能過著暢快的生活!到我十三歲那一年的夏天,便由多愁多病,也只廿八歲而夭逝了!我聞信,在死後第二日,從長安鎮趕到洲全鎮,捧著她的頭入殮,默默的落淚,竟不曾大聲嚎啕的哭。

  我從五歲有知識起,惟一依戀的就是外婆,而又不在平常的家庭,而是住在一個修道的庵堂裏。我最早的意識和想像,是庵內觀音龕前的琉璃燈;有一次看著外婆把燈放下來,添了油,燃了火,又扯上去,注視得非常明晰深刻。同時,並想像屋梁下懸有一個什麼靈活的東西在牽動著,而各種知識記憶乃從此萌芽了。外婆真是一個值得我永遠敬仰的人:她本姓周,道名周理修,出身是江蘇吳江的富家。吳江女子大多是不曾纏腳的天足,從小讀過書,不但看得懂平常的書冊文件,且能寫能算,記得的經典、寶卷、小說、詩偈、傳奇、故事甚多,經驗豐富,識見廣博,處事又能剛斷明決,往往為人講解談論,鮮不樂聽敬服。早年出嫁過,後來似在洪楊的亂中遭了難,家屬零散,不知如何的只帶了一個四五歲的兒子,流離轉徙的逃命到浙江海寧的長安鎮。這是我從聽她講當年逃難的苦楚,略略推知的。其時,又不知如何經媒妁的說合,嫁給外公續了絃,只生了我的母親一人。所以,大娘舅是我外公前妻生的,小娘舅是我外婆前夫生的。但外婆很幫著外公興了家,外婆晚年修道,外公也相當尊敬。外婆信奉道教,到杭州玉皇山受過道戒。大隱庵有道士一師一徒,連一照料廚房園地的工人,住了一邊,小娘舅即在庵中又一邊設著蒙館,連外婆帶我同住。正殿上當中供著三清、玉皇、斗母、靈宮等,左供觀音,右供雜神。道士靠著有些桑地菜園及募化齋糧度日,不常念經,而外婆則早晚做玄門日誦的功課甚虔。但日間定期或不定期來庵中,或到其他庵堂去念誦的,大抵為念阿彌陀佛的念佛會。外婆又每年輪流著到杭州天竺、玉皇,及到普陀山、九華山進香。道佛兼奉,不大分得清道與佛的信仰。

  我知識初開的時候,記得外婆已五十多歲,外公將近七旬,外婆偶爾回家遇著外公,真個相敬如賓。大娘舅在店中甚少回家,偶來亦晚歸早出,我很少遇見。小娘舅還家的日子更加稀少,都只顧自身過活,難有錢拿回家裏。那時,我大舅母帶三個表兄弟,我小舅母帶了兩個表妹,都靠著家宅旁邊有些桑地,養養蠶,種種棉,常年紡紗織布,過著勤苦的生活。我有時也回去幫著表兄妹們採桑採棉,我的小朋友也只有著幾個表兄妹。蒙館中雖有小道士及十幾個村童,舅家鄰居也有些頑童,刁凶橫蠻,我生來體弱心怯,對之均畏縮不敢相狎。到我十幾歲的冬天,外公以七十餘歲的高齡逝世,喪期間外婆帶我在舅家住了二三月,外公靈柩停樓下堂屋中,樓上全給了大舅家住,小舅家搬下以前外公住的披屋中住。又二三年後,大娘舅以好嫖患了癱症,睡在家中,病了年把才死,兩個表兄都到峽石鎮去習工商,只留三表弟在家。小舅母也病故了,兩個表妹都被親戚家領去。這種情況,真夠悽涼!那時,外婆也更少帶著我回到舅家了。

  外婆帶我與小娘舅住在大隱庵,外婆茹素多年,故伙食都寄在庵中食的,庵中的素菜也由外婆烹調;不過小娘舅時有學童送些魚肉他吃,我也隨著同吃。因為我住在館中,即從小娘舅讀書。那時讀的書,都是以百家姓、三字經、神童詩、千家詩、大學、中庸、論語、孟子、詩經等為程序;也有讀過孟子後要去學生意的,讀讀幼學瓊林,外加學學算盤,不再讀詩經等。先生也為幾個十三四歲的學生,講講論語、孟子、詩經。我上學時,聽覺與記憶力便非常發達,每日聽外婆念玄門日誦等,漸已背誦得出。這時,若百家姓、神童詩、千家詩、三字經之類,或聽先生教讀兩三遍,或聽先生教別個同學,甚至只聽同學們讀著,便能強記了背誦出來。因此,先生以我五六歲就讀大學、中庸,嫌其過早,另外加讀些「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的唐詩選本。但我的強記力好,忘記亦容易。我五歲起,常患四日兩頭發的瘧疾,一年發起來往往纏綿數月,因此又時病夜遺;我又恃著外婆的愛憐,要跟著她走東走西,稍微有點病就不讀書,所以讀會了的書,每因停讀了數月半年,又忘得乾乾淨淨,要重新讀起。初兩三年,簡直等於不曾讀。但八歲的一年,小娘舅另外應了離長安鎮十多里的錢塘江邊一家的教館,除教其家的二三子弟外,尚有三五個村童附學。小娘舅帶我去隨讀,這一年我算整讀了一年的書。當小娘舅正月間帶我走上了海塘的時候,頭一次看見江水連天,我的心靈大為震盪。後來與諸小同學常看江潮漲落,潮退時又到海塘下去拾貝殼浮木等。飲食的營養亦佳,身心變化,瘧疾也很少發了。所以,這一年讀完四書,讀到詩經。最有趣的,晚間蹲在小娘舅鴉片榻前,一燈熒然,聽講三字經等,越聽越要聽,有時也聽講些論語、孟子,有懂有不懂。小娘舅高了興,另外添講些今古奇觀或聊齋誌異之類,理解思想亦漸漸萌發,有時也對得上二三個字、四五個字的對子,鄉間人的口中,竟流出了神童的不虞之譽。我小娘舅真也算得絕頂聰明,多才多藝了!不但教書、教珠算,音樂、圖畫等也能玩弄,糊紮燈會用的獅燈、龍燈、亭台樓閣燈,亦多巧製。他也精習詞訟,只要有錢能多吸鴉片,即可應任何人的請求撰作,然亦因而惹人憎厭。第二年的教館被辭退了,落得仍回到大隱庵去設蒙館。煙癖越大,錢越不夠用,不惟不能夠養家孝親,甚至有時把外婆儲蓄著念佛晉香的錢,也騙索些去,越來越潦倒不堪了!我因此深知鴉片煙的害處,惡見吃鴉片煙的人,不敢相近。

  九歲那年七月初,送上了外婆到九華山的香船,竟賴在船中要與外婆同去,死也不肯下船回家。外婆向來溺愛慣了,沒法可想,又因為香頭楊老太也帶著與我年齡相若的小孫女同去,遂只得允許帶了我去。初係小船,到嘉興後換乘大船,從運河而入長江,過平望小九華、鎮江金山寺等,皆停船入寺晉香。同船七八十人,有僧、有尼、有老阿爹,最多的為老阿太。船中每日作朝暮課誦及念佛三炷香,我在此時即隨同念熟了各種常誦的經咒。暇時,聽一二老僧與外婆講講一路的古蹟,及菩薩、羅漢、神仙的遺聞軼事,甚覺優遊快樂。船經月餘,始泊大通,過錢家渡上九華山,這為我登大山的頭一遭。到山上在各寺廟燒香,約七八天始下山,仍坐原船由原路抵長安,往返有兩三個月光景,這是我最初亦印象最深的一遊。所以民十八重登九華,有:「初登依外姥,曾憶卅年前」之句。次年正月,外婆以既經攜我去過較遠的九華,乃自動的更攜我去朝南海普陀山,香頭仍是楊老太。先用小船轉上錢塘江中的大海船,衝潮破浪而行。有十天半月不能到普陀的,這一回恰好風順,四五天便登了山。記得住的是天華堂,在梵音洞並看見過似天帝的幻現形像。下普陀山,順便到寧波的天童、育王及靈峯晉香,去回不過月餘。從此,我對於寺院僧眾更深歆慕。

  我乳名淦森,順口呼做阿淦。上學時,小娘舅為取學名呂沛林,均以五行缺金木水故名。九歲到十二歲,因病並隨外婆遊散,故讀書的日子殊少,往往到館中才把舊書理熟,又停讀了。但隨著外婆的愛護恩覆,深受了她的薰習陶冶,後來的出家固種因於她,而對於蠶桑、農牧、烹調、縫紉、灑掃、應對等鄙事,都能習知其粗略,亦是受她的影響為多。並養成了不畏大山大海,而好冒險、好遠遊的性情,故云「我母之母德罕儔」也。

  我十三歲,由外婆薦入長安鎮上沈震泰百貨商店做學徒。這一年的春天,大隱庵老道士死了,我外婆被念佛的同人另請到較遠一鄉村小庵去住,小娘舅亦隨著去設蒙館,故很少見到。過了年,我因瘧疾時發(這些病到出家後二年始全好),店中辭退出時,由外婆來領到庵中養息,溫讀四書,學習作文。我前聽過講三字經等,亦聽外婆講香山、劉香等寶卷,及忠孝節烈若蘇武牧羊、昭君出塞、孟姜女、趙五娘等傳奇故事;在洲全鎮上茶肆,又聽過柳樹春、白蛇傳、雙珠鳳、文武香球等說書;於震泰店友們所看的粉粧樓、三門街、綠牡丹、萬年青、七劍十三俠、包公案、彭公案、施公案等小說,也看了不少;故十四歲時已有了一些文思。外婆早年想小娘舅讀書考取功名的念頭未能達到,答一生好高好勝的希望,這時又轉到我的身上,想我去走讀書赴考的路,計劃著將大表妹給我做妻子,傳宗接代,她母子倆也有了晚年的依靠。但為我讀書的膏火計,冬天領我到范家墳上了父親的墳,想從父親所遺的房屋田地變出些資金或每年收穫些租息,作我讀書的用途。那知會見我的堂伯叔兄弟們後,房子我可以回去住,不能出售,亦租不到錢,田地竟說安葬我父親並修理祖墳,已變賣乾淨。外婆慫恿我出與爭論,但我向來怕見生人,面紅耳熱,心甚羞怯,訥訥不能出一詞,外婆恨恨率歸。開春,外婆乃決計改送我到長安鎮朱萬裕百貨商店續作學徒。

  朱萬裕店東三兄弟,大老闆住在離鎮十餘里鄉下老家,管理田產,一年也來三老闆店中住些時;二老闆在三老闆的百貨商店對街,開一南貨店,也名朱萬裕,兩店聯同一個竈頭開伙食;只有三老闆的三師母住在店中。我在百貨店當學徒,夜間睡在南貨店裏,伙食歸三師母經辦。她有一個十來歲養女,一個二三歲小孩,學徒時被呼喚著到臥房、灶房及上街等。我不歡喜學習店中商務,尤怠於作繁瑣家事,竟連小九歸的算盤也無心練熟。但念及外婆的老境不佳,也不敢再回去增加她的憂愁,所以忍耐著混了一年多;而不時憧憬著普陀山出家人的清閑快樂,逍遙自在。乃私自儲蓄著盤纏錢,作為到普陀山去出家的準備。店中大老闆好看小說,我也常常就他所亂堆著的平妖傳、七俠五義、水滸傳、今古奇觀、聊齋誌異、鏡花緣、儒林外史、綠野仙蹤、野叟曝言、紅樓夢等等,偷暇看著消遣愁悶。到次年,我十六歲的四月初,看的書越多,我的心越忍不住苦悶了,而錢也積得七八元了,乃決計去普陀山出家。在一個晴天的下午,把衣履穿整齊後,藉故離開了長安鎮。但拋棄年逾六旬的外婆與衰慵的小娘舅母子倆,後來結果的可悲,至今想起來心有餘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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