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普陀山的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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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普陀山的閉關

  我於六月間先到普陀一次,向了餘老商定閉關的辦法及看定閉關的房子,住了十餘天。時昱山已閉關在山上般若精舍,志圓則在山中的悅嶺庵閉關,豁宣亦寓般若精舍中度夏。我或訪昱山與志圓外,或偕豁宣訪印光法師於後寺藏經閣,每每清談竟日,身意泰然。聞了老談昔年在當時於我將閉關的屋中修念佛三昧的一段親證心境,為紀以詩,乃益決定了在普陀山閉關的心願。回抵寧波,以奘老的關係,有信心居士贈了我一部頻伽藏,並至滬購買了當時所有嚴又陵所譯各書,及心理學、論理學、倫理學、哲學等譯著,新出的民國經世文編、章氏叢書、飲冰室全集、辭源等,二十八子及韓愈、柳宗元、蘇軾、王安石、王陽明、顧亭林、黃黎洲、龔定盦、曾國藩等全集,又訂了東方雜誌、教育雜誌等定期刊物,馮汲蒙居士並贈與十三經註解及二十四史、宋元明儒學案等木版書,加以原有的陶潛、李太白、杜甫、陳白沙等各種詩文集及佛書。我八月間到普陀的時候,箱籠攜帶了十餘件,不知者以閉關為何要用這許多東西,其實,我只是預備要看的經書而已。

  我到普陀山,帶了一個專服侍我的工役,我用專人服侍從此時起。這侍役的工資,與我在閉關期中零星的需用,皆由奘老關係的信心居士供給;房屋、書架的裝置,及器用什物與日常茶飯,則概由了老布施。了老從我二十歲在普陀化雨學校當教員後,十餘年間亦常常資助我,我有所需求時亦尠不如願,也要算我了生平受惠較多的一人。我後來僅在他作前寺方丈的時候,稍稍幫助了他一些力。到了山,又預備了旬日,大約在八月下旬進關。關房在錫麟禪院樓上,房屋軒敞新潔,一大間供佛座蒲團及經書的陳閱,另一間為臥室,一間為會客室,起居飲食尚稱安適。我規定早起坐禪、禮佛,午閱佛典,下午寫作看書報,並觀各種新舊學書,夜禮佛畢,坐禪寂息,大致亦不甚紊此秩序,故住了兩年多也不曾有何大病及深感不快處。除了民四夏夜的狂風吹倒樓房大樹幾壓關房外,可算平安極了!進關那一天,了老請印光法師來封關。豁宣時從揚州來送我,厚意可感,我成了七律四首,以述閉關的意趣,豁宣、志圓等傳布賡和者甚多。

  在閉關時期,外間的佛教關係有堪紀者:才過兩三個月,仁山即專到普陀來訪,以文希時已接任揚州天寧寺方丈,要辦僧學及編發月刊,使仁山專來邀請。我以決心要自修數年,力辭不出。後文希在揚州未及一年,又被人驅走,卒致還俗失蹤。而上海哈同花園請月霞法師主辦華嚴大學,是秋亦已開學,要算得佛教的一件盛事,後來的持松、常惺、戒塵、慈舟、了塵、慧西等皆出其中。然未及三月,因哈同夫人要全體學僧向其頂禮,鬧得學僧全體離去,改遷於杭州海潮寺繼續開辦,有學僧散來普陀就我求學者,因告以詳情。我在關中,印光法師、了餘和尚時過談,後志圓、玉皇亦時至,尤以民五道階法師來,劇談數日為酣暢,見所作道階法師略傳。

  民四春,了老接任普陀前寺方丈,遂時有關於普陀山的文件來託我辦。記得內中最重要者,為普陀山的田地向免糧稅,此時政府要令登記繳地價完稅,否則充公,招人民購領。以浙省長屈映光到普陀曾與了餘相識,乃由我主辦文稿,一方面以了餘個人函託屈映光;一方面由普陀全山公呈省署轉呈中央國務院:山以外所管已開墾,未開墾的田地,准予登記完稅,不另納價;普陀山以內的全島,則完全劃歸僧有,不與人民雜居,仍照向例免徵地稅。此事在當時幸達完全目的,但後來有無變化,迄今未有所知。這一年,日本向中國提出二十一條,內有日僧來中國布教條款,有人作「中國的阿彌陀佛」一書為駁斥,辭義精闢(獲讀後,於密宗始發心探討)。因此,孫毓筠、楊度、嚴復等,請諦閑、月霞、道階就北京講經,表示中國亦信崇佛教,無待日僧的傳入。但籌安會帝制議興,孫毓筠等名列六君子,故道階雖在北京而未允其請;月霞到京講數日稱病南歸,獨諦閑興高采烈的留講於宣武門外江西會館,且傳袁克定亦來皈依聽講。未幾,有明令取銷佛道會教,公布內政部制定的管理寺廟條例三十一條,其條例付地方官以限制僧徒及侵害教產的偉大權力。北京僧覺先,首即揭謂係出諦閑請求,列舉要害,呼籲全國僧眾咸起反對;我響應覺先,曾有論文發表。此年,袁皇帝雖死,但此條例直至民國九年,由程德全面請徐總統,始撤銷或修改,已記不清楚。民五夏,孫中山先生蒞遊普陀,時道階法師適在山,了餘方丈等招待極為周到。我在關房中,曾託了老請孫題昧盦詩錄的封面。晚間孫去後,了老來告我:孫登佛頂山時,忽睹一奇境,回至前寺記寫一文甚詳。送孫登舟返寺,此文已失去為惜。但此文係為當時一侍者所竊藏,後二十年始發現公布於佛教日報。民六七間,又發生陸軍部要將德國俘虜收容在普陀山之事,了老商我呈部懇免,幸未成事實。

  我未閉關前,歐戰已發生,閉關後,日趨擴大,各報章雜誌的文友,仍有函徵撰論評的,初時亦尚間一應酬。但我民元以來在各報章雜誌上撰述底文字,大抵臨時化用筆名,早已尠有保存的了。其他,應文藝刊物徵求的,則如潘達微所編的天荒集,及藝文函授部倪壯青所編的翼社等,而詩詞的贈答則時出不斷。民四,志圓出關,豁宣閉關揚州。民五,昱山出關,皆嘗有贈答之什。民四,南嶽山樵來訪,亦有唱和。入秋後,卻非(即玉皇)自福建來普陀山任前寺糾察,更時時袖詩訪談。而民五間,方稼孫偕其姑母方瘦梅女士等到山晉香,稼孫以舊識時時訪我關外,瘦梅間一偕至,亦有所唱和,堅要我以所留詩稿鈔付去刊印,我乃略加刪節,自題曰昧盦詩錄,有江五民等作序。至秋間,遂有昧盦詩錄的刊布。我的詩詞,民五前大約收存於昧盦詩錄;民五至民七間的遺失最多,連馮君木、劉驤逵等的詩序也遺失了,最為可惜!民七後的,大致可見於覺社叢書及海潮音上。我並從漢、晉到明、清間,為佛教文醇,佛教詩醇之選輯,惜其稿後皆遺佚。

  我雖閉關,亦仍不絕俗離世,所詠「幽居原與困磚磨,呼吸常通萬里波」,可想見其風度。所以申報是每日不斷看的,新聞報等亦時或借看。關於有誣謗佛教的言論,即不稍假借的報以批駁。友人多知我喜作此種文字,每見書報上有妨礙佛教的文件,即轉相寄閱。閉關前,粵友寄來香港某日報,載有以「一神教」徒抨擊佛教並駁我佛教月報上的「無神論」一長篇,我因作破神執論,自為刊布。又曾記有一次,志圓以新聞報上一篇毀詆佛僧的論文攜閱,當即引紙伸筆,草了六七千字的一文,半日間志圓等二人分抄也來不及,仍投到新聞報去,倒也登了出來。這天,我本有點寒熱不舒服,但竟因作這一篇文,把病作好了。我那時常常能一口氣作數千字或萬餘字的辯論文,每每因作文把小病驅除掉,那時的作文精力,真不知那裏來的?迨出關後,便覺不如了。我在此類的文字中,不但對付近人的言論,且上及胡致堂等史論,韓、歐等古文,宋明儒等理學,凡有涉及毀損佛法僧的,無不據理嚴斥;並曾為續弘明集、新弘明集選輯。然以或不曾保留或疊經遺失,現在祇「破神執論」及「非韓愈的斷篇」尚存。

  我午前專看的佛書,以頻伽版藏經字小行長不便看,僅備參考之用。除自有的木版經論外,以前寺有明版、清版二部大藏經,故隨時借閱,我初,於台、賢、禪、淨的撰集亦頗溫習,如法華玄義、文句、摩訶止觀、十不二門指要鈔、佛祖統紀、靈峯宗論、及華嚴玄談、疏鈔、五燈會元、碧巖集、從容錄、中峯廣錄、淨土十要、十六觀經妙宗鈔、彌陀疏鈔等,尤於會合台、賢、禪的起信、楞嚴著述,加以融通抉擇。是冬,每夜坐禪,專提昔在西方寺閱藏時悟境作體空觀,漸能成片。一夜,在聞前寺開大靜的一聲鐘下,忽然心斷。心再覺,則音光明圓無際,從泯無內外能所中,漸現能所、內外、遠近、久暫,回復根身座舍的原狀,則心斷後已坐過一長夜,心再覺係再聞前寺之晨鐘矣。心空際斷,心再覺而漸現身器,符起信,楞嚴所說。乃從楞嚴提唐以後的中國佛學綱要,而楞嚴攝論即成於此時。從茲有一淨裸明覺的重心為本,迥不同以前但是空明幻影矣。民四春,致力於嘉祥關於三論的各種玄疏,尤於百論疏契其妙辯的神用,故遇破斥,竟有無不可縱橫如意之勢。擬作「一切可破論」,曾創端緒。民四夏間起,則聚精會神於楞伽、深密、瑜伽、攝大乘、成唯識,尤以慈恩的法苑義林章與唯識述記用功最多,於此將及二年之久。民五,曾於閱述記至釋「假智詮不得自相」一章,朗然玄悟,宴會諸法雖言自相,真覺無量情器、一一塵根識法,皆別別徹見始終條理,精微嚴密,森然秩然,有萬非昔悟的空靈幻化,及從不覺而覺心漸現身器堪及者。從此後,真不離俗,俗皆徹真,就我所表現於理論的風格,為之一變,亦可按察。此期中的幽思風發,妙義泉湧,我的言辯文筆雖甚捷,而萬非逞辯縱筆之所可追捉,因此遂有許多肇端而不克終緒的論片,曾發表過的如大乘論、法界論、三明論、王陽明格竹衍論等,不過其一微份。嘗有關於鎔冶印度因明、西洋邏輯、中國名辯於一爐的論理學,以及心理學、文理學等創作,皆曾寫出構思的系統綱領。此諸稿件,大約皆在從杭州淨慈寺搬運我的書物到武昌時遺佚了。民四的夏間,我又分出時間以涉覽諸部廣律、律論及唐、宋、明人關於戒律的疏述,整理僧伽制度論亦由此開始。我於民四秋間,已有探究各密部經疏的企圖。至民六冬,始就頻伽藏為一度之披閱,以頻伽藏於密部本係另編成一聚,容易繙檢,然不曾有所深究。

  我既分配有時間閱覽各新舊學書。先閱的,憶是民國經世文編,對於當時各種教育思潮的論說,頗生興趣,繼於嚴譯的各書,重閱天演論、羣學肄言及原富、法意、穆勒名學、耶芳思論理學等,泛及其他哲學綱要、倫理學、心理學諸譯著;因閱飲冰室文集而及墨子,閱章氏叢書而及墨子、韓非子,閱宋明儒學案而及陽明全集,其他於易經、日知錄、黃黎洲集、龔定盦集,亦深多興趣;所餘經、史、子、集等則不過略游心目。最為饜心的,在章太炎的各文,除其文始以外,殆莫不經過重讀、精讀。故我的文章,在民三以前,多受譚、梁的影響;而民三以後,則受章、嚴的影響較深,此後,則說不上更受甚麼的影響。但章等亦僅為增上緣,其本因仍在從佛學的心樞,自運機抒,隨時變化,不拘故常以適應所宜,巧用文字而不為文義粘縛,原不著腳在文字中討生活。

  我預定的述作時間,除應付點臨時發生的詩文以外,其完成的,憶係先作佛學導言,而繼以教育新見及哲學正觀,次辨嚴譯各書及訂天演宗等,繼即至冬初作成整理僧伽制度論。我此論,內根中國佛教教宗、教制、教史的推演,外適當時民主國民的機宜,為一精心經意的結撰。惜其後國內因帝制變成軍閥分爭,國際因俄國革命勝利成共產與法西斯的對峙;此論致失經濟、政治的基礎。後作墨子平議、周易蠡測、荀子論、百法明門論的宇宙觀等。辨嚴譯各書,在民四夏初,以許良弼來訪,欲取以印送,集題曰嚴譯小辨,夏間出版流布,引生不少人的震驚,來書表示稱歎。佛學導言,在民四秋間亦曾由了老印成小冊以送人閱覽。昱山在普陀閉關後,日惟端坐,以前閱過的經書及抄錄等益束高閣,專從宗門心地工夫以上上昇進。印光法師對其時號稱禪師如冶開等,每加訾議,對楊仁老、諦閑法師亦不無間言,唯以折服人歸崇淨土為事,獨昱山曾與大交論鋒數次,卒心折而反嘆昱山為當世僅見的宗通。昱山對我,亦時時以這一著子提撕,屢施毒語逼拶,不曾輕許。後閱及這一小冊,他不禁曰:「還是老兄較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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